张孝纯与童贯争辩的当儿,并不期望宣抚司的幕僚们能够挺身而出,力持正义,帮他讲句公道话。不管是平日议论尚有一定是菲羞恶之心的宇文虚中,不管是近年来曾在他幕下一起募兵、相当熟悉的孙渥。因为一个严酷的现实,摆在他们面前,旦夕之间,太原就要沦为战场,沦为战场就有被杀受俘的危险。何如名正言顺地跟随童贯逃走?早早离开这块是非之地。既然是宣抚使的僚属,跟着宣抚使本人走路,总是不错的。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马扩。马扩向来敢争敢言,在童贯面前,不愿苟容自安,如今在要不要童贯留在太原府这样一个明显的是非问题上,相信他是能够仗义执言,为自己张目的。因此,在他与童贯争辩时,曾几次目顾马扩,希望马扩有所表示。但结果是大失所望了,马扩竟然象其他的幕僚一样,毫无表示。后来张孝纯大骂不顾名节,只图逃命的狐兔之辈,这话固然是冲着童贯而发,但也未尝不把马扩包括在内。
张孝纯决不是能把自己的想法隐藏在心中,等到考虑成熟后再声张出来的人。特别当自己作了这样节义的表现心情十分激越的时候,当真以为天下人能为大宋朝廷、宣和天子死守封疆,寸步不移的,只有他们父子三个——还有一个在河东平阳府军队中当统制官的儿子张灏。他们是最重要的人,太原是最重要的地方,他们死守太原乃是最重要之事。王禀如果愿意跟他一起死守,把他的萤火微光附在他父子日月之明的骥尾后,那还可以考虑。至于象马扩这样临难苟免的人,实在是一钱不值,过去未免把他看得过高,现在马扩即使要留下来,他也未必照准了。
散衙以后,他就把这种想法说给王禀听。
“马子充岂是临难苟免之人?”平日不轻易表态,说话又不会转弯抹角的王禀一句话就挡住了张孝纯对马扩的诋毁,“惜我公与子充同事多日,尚未深知他之为人。子充思虑周详,议论行事,每每出人意料。此事他或另有打算,却非某所能蠡测?”
“让童贯从太原逃跑了,不出一言相诤,只此一事,便是天下罪人,还有什么其他的打算?”显然张孝纯不能够容忍在他的所谓重要的事情以外还有人“另有打算”。从这句不入耳的话出发,他又转进一层想道:“他们西军中人,总是互相回护,有私无公。如今俺把城防之事,全交与他管了,只怕他临事多有藏掖,处理不公,叫俺河东军吃了亏,此事倒也不可不防他三分。”
门户之见与空发议论一样是宋朝文人的两大通病。太学生出身、进士高第,做到地方大员的张孝纯也未能摆脱门户之见这个毛病。首先因为他与王禀不属于一个“派系”,即使平常很尊敬他,听了他一句直率的话就会引起种种想法。张孝纯已经忘记了王禀是战功卓著的西军大将,当初唯独他不愿复员回西北去,甘心留下来协助自己充实河东防务,这正是他公而忘私国而忘家的表现,张孝纯也忘记了正是依靠王禀和他所部的五千泾原兵的努力,把太原府布置得铁桶一般,使他敢于信心十足发出“太原防务,必不可虑”的豪言壮语。过河拔桥,甚至河还没过,思想上先要拔桥了,这些文人学士的毛病,还不仅仅是健忘而已!
王禀说马扩另有打算,确是相知甚深的推论,并非私阿所好。在宣抚司应该设在哪里这个问题上,马扩确是想过了,想得很深,考虑得比较全面。
童贯说安抚使守土有责,理应死守,而自己作为宣抚使,却可以理直气壮地逃回京师。这是诡辩,是他的幕僚范讷、王云那帮人想出来的一个花招,是专门在字眼上打滚的秀才技俩,根本不值一驳。
这个范讷虽是童贯幕下的多年僚友,平常素飧尸位,出的鬼点子不多,又怪他的娘老子没给他个好姓名。在司里,人们把他与醉鬼孙渥并称为“酒囊饭袋”。酒囊尚可,饭袋尤其难听,使他深以为耻。昨夜童贯的亲信会议中,他与王云及许多人都主张宣抚逃走,他还想出用“守土有责”这顶高帽子来压服张孝纯。不过,饭袋的主意并不高明,张孝纯这个人岂是用一顶帽子压得下去的?结果倒反使宣抚使出丑。
马扩认为问题不在于安抚、宣抚,哪一个更有守土之责,而在于目前情况下,宣抚使应该驻节何处,才能于大局有补。在早衙的一场争吵中,童贯之失在于他一心只想逃命。张孝纯之失在于他只知道太原的重要而不知其他。马扩既强烈地反对童贯的无耻图逃,也不支持张孝纯囿于局部的想法。马扩认为当务之急,莫过于宣抚司移司真定,兼顾河北河东两路军事,并迅速定计收编义军,实现共同抗金的夙愿。散衙不久,他已拟好一份议状,送去给童贯过目。
此时童贯气犹未消,再加上急于准备逃命,哪有心思坐下来细读马扩的札子?他随口敷衍两句,就把札子塞进靴筩,把马扩暂时打发走了。晚衙时分,他的亲信毕集,他才想起从靴筩里取出札子,粗枝大叶地浏览一过,甚至内容讲些什么也没看清楚,口中还轻薄地说道:
“许大紧急大事?此公容易入议状。”
这是市井语言,意思说难道真有这样大不了的紧急事,这位老兄动不动就送来一份议状。只有在两种情况下:危急之时,他心里紧张,不觉脱口而出,或者他意存讽刺,故意要找几句话来刻薄人,童贯才会说出这样他少年时期说惯了的“市井话”。幕僚们平常虽厌恶马扩之为人,在童贯面前,却有些忌惮,不敢十分诋毁他,只有恩主自己带了头,他们才起哄道:“这位老兄呀,不管什么大事小事急事缓事,乃至芝麻绿豆、蝼蛄蚂蚁之事,都要他来议一议,申一状,真是个‘议状迷’。”
一语末了,这个“议状迷”已自破门而入。原来童贯固然习知“此公容易入议状”,马扩也习知“此公好推事”,凡是他不喜欢的事情,不入耳的言论,童贯都想办法推掉了,推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但兹事体大,有关国家大局,马扩非得跑来与他争一争不可。
“马廉访,你来得正好。大伙儿正在议论你的议状,说你的文章大大长进了,这里的大手笔宇文阁学也有望尘之叹。”
好个童贯,真有他一套!随手往嘴上一抹,就是满口胡柴,随手往口袋里一掏,就是满把谎言,真好象是个变戏法的。
童贯居然与马扩谈起文字来,岂非亘古未有之怪事?不过马扩与他并非文字之交,不想在此刻浪费时间与他谈文论艺,他抓住了一句就问:“既是宣抚称赞俺的文字长进,想必留驻真定之议,已蒙采纳,且听吩咐,何时启节前往。马某不才,愿为前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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