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2

作者:徐兴业

这时,杨可世本人也饮了一囊水,吃了点干粮。亲兵们牵着他的战马在河边饮水,他亲自在旁看着,不让饮得过多。许多将领都围到他身边来,听候他的命令。他定一定神,对战局作出一个全面估计,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杨可世指挥的这部分军队确实毫无疑问地已经取得兰淘甸南岸局部地区战役的胜利,可是这个局部胜利没有给他带来像西北战场上战胜了敌人以后常有的那种欢欣鼓舞的情绪,因为他也像所有战士一样无误地判断出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敌军不但是十分顽强的,而且还是非常坚韧的,正在俟机作第二次的反扑。

从战略意义上来估价,杨可世部队的这个胜利,只不过堵塞住辽军的许多渡口之一,歼灭了一部分辽军的有生力量而已。这个战果十分有限,它并不可能对正在进行中的全面大战发生决定性的影响。杨可世身负着指挥东路军的重责,当然不能以此为满足。在他战斗胜利的过程中,不断地得到友邻各军告急的警报。他自己纵目西望,在河以南,他目力所及的纵深地带都有激烈的战斗正在进行,有的敌军已经楔入相当深远的后方,但我军不能采取钳形夹攻来进行有效的反击,说明在那些地区的战斗中,我军正处于被动情况。

杨可世不断地传令把可以调动的后续部队和已经开抵兰沟甸前线的增援部队调出去增援友军。他发现对岸的辽军也正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许多整齐的步骑军扬旗鼓噪地向他们的西面驰援。但是他们已经控制住许多渡口,可以无阻碍地渡过河来作战,而我军只能被迫在自己的阵地中作战。他还发现一部分西驰的辽军和西去增援的我军,只隔开一条河,沿着两岸的径道上,似乎正在进行竞走比赛。有时走到河面比较狭窄的地区,战士们就用一阵急雨般的箭矢威吓对方,企图打乱它的队伍。这种盲目发射射不到对岸就坠入河中的乱箭,大大受到对方的奚落和嘲笑。

但是兰沟甸对岸辽军的大部分人仍然留在原阵地上,不问歇地擂着战鼓,吹起海螺,作着战斗的准备。在它的后方,川流不息地出现新的流动部队,似乎正在向前线增援。沙场宿将杨可世凭着多年战斗经验,一看就判断出这是疑兵。老是这些部队,这些战马,却擎着不断地改变了颜色和番号的旗帜在后方转来兜去。就算它是虚张声势的疑兵罢,仍不能得出敌军兵力已竭的结论。聚集在北岸的部队仍有那么多,这是凭肉眼就能看清楚的,他们轻捷地行动着,并不因为一次渡河的失败就挫折了锐气。他们不是在虚弱下去,而是越战越强。他们仍在准备第二次、第三次的渡河,至少他们仍在作出再次渡河的姿态,用来牵制杨可世的主力精锐部队。认真渡河或者仅仅作出渡过的姿态,这两者同样都够叫杨可世伤透脑筋了。

现在杨可世的确处于十分被动的地位。

他虽然取得局部战役的胜利,但是西面战场上正在激战,他要不顾一切地西去增援,敌军就会真的渡河过来重新占领这一片他好不容易通过一场血战才争夺过来的河沿阵地,并且也可能直捣他的指挥部,使整个东路军陷入失却根据地而指挥失灵的狼狈境地。但他要继续留在这里,敌人就达到牵制他的目的——由于东路军统领的地位重要,种师道把泾原军的大部分和秦凤军的一部分混合编制起来,放在他的指挥之下。辽军牵制了他就等于达到牵制西军主力的战略目的,而在其他战场上扩大战果,向纵深方面发展。他没有得到范村方面的确实消息,但他对刘延庆和辛兴宗的作战能力显然不会估计得太高。如果种师道的统帅部有失,全局就可能糜烂了。

在一场英勇的格斗中,杨可世与他麾下的战士同心戮力取得了胜利,可是在一场比赛耐心的交战中,他被击败了。这时已近晌午,太阳像一团烈火似地顶在他头顶上燃烧,这增加了他的烦躁和焦急。种师道那边没有给他带来好消息,而他派出去与友军联系的联络兵却带回来很不一致的消息,有的联络兵确实与那边的长官联系上了,并根据自己的观察,作了正确的汇报,有的汇报的情况虽然是正确的,但已过了时。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已经出现了新的情况。刚回来的联络兵报告了大将王禀已经进展到渡口边,把辽军打败的好消息,接踵而至的王禀自己派来的联络兵则报告说辽军有了新的增援,已把他逼退到第二线,要求这里再派部队去增援。还有的联络兵并没有与哪边的负责长官联系上,只根据他看到的一鳞半爪,就当作全面的情况来汇报;有的则因为种种的障碍,根本没有能够到达目的地。后面的两种联络兵受到杨可世的斥责,但是前面两种也不足成为他正确判断全局的根据,他只是综合了这些报道,模糊地构成一个总的印象:整个战局于我不利。

善于打胜仗而不善打败仗,善于打速决战而不善打持久战的杨可世不禁坐立不安起来。忽然间有一种大胆的甚至是鲁莽的想法闪进他的脑袋:“寇可来,我也可去。”既然辽军可以过河来攻我,为什么我军就不能过河反击?现在没有什么条条框框可以把他束缚起来了。“救赵围魏”本来就是一种古老的战略,只要过河去消灭辽军的指挥部,无论这里,无论种师道那里的威胁都可以解除了。他看到再一次被辽军缮修好、再一次被我军破坏的浮桥基本上还是可以利用的,就立刻派人去补缀靠近自己一边的浮桥,准备率军过河。在这个瞬刻里,他气吞河山,并不把对岸二三万名敌军看在眼里。他认为凭着他的五百名亲兵和手头可以使用的这部份兵力,不但可以驱散沿河岸的辽兵,甚至可能冲到韦家营,直捣耶律大石的巢穴,迫使已渡河的辽军不得不撤回去救援,使整个战局扭转过来。

抽象的计划,迅速间就化成具体的行动。他一决定,立刻派人去报告种师道(等到派去的人带了种师道的指示回来时,他早在对岸决战了),一面就吩咐手下的统制官赵德说:

“眼前局势混沌,胜负难决,俺要亲率一军过河去决一死战。请老将军用床子弩掩护俺渡河,然后斟酌情况,续派应援之师相接应。这里一片阵地,就拜托老将军了,千万守住它,休教番子们断了浮桥,绝了俺的归路,最为重要。”

赵德就是有过喝酒三十斤记录的那个老将,他有的是丰富的作战经验,可是相形之下,那一股猛厉无前的勇锐之气就显得缺乏了。这两者往往难于统一在一个军事长官的身上。当下他听了杨可世的冒险决定,不禁冒出一身大汗,劝告道:

“眼见得对岸辽军不下数万余人,杨统领带着偏师过河,事非万全,务请三思而行。”

“兵在精而不在多,俺意已决,老将军就依俺的将令行事,不必阻挠。”

杨可世用一种压抑的、却是坚决的口气发出命令,这是将令,知道他的“霹雳”脾气的赵德不敢再拗违他,只好依依违违地答应了。他一面增派人员缮修浮桥,一面派人把十床凤凰弩搬到桥头堡来,一字儿地摆定,对准渡口对岸的辽军猛烈地发射箭矢。

凤凰弩是一种利用机械发射的高级弩弓,每一床需要二、三十名熟手服伺它,一经彀弓注矢,弩手们用力一踏足,十支七、八尺长短,单单一个箭镞就有三斤重的巨矢就同时飞出,最远处可达一千步。铁甲、盾牌、挡板、牛皮帐篷都挡不住它的锋芒,两三尺厚的土墙也射得透,确是当时战争中远攻的有效武器,不到决胜关头,不肯随便拿出来使用。它只有一个缺点,在两军相交,短兵相接的肉搏战中,怕误伤了自己人,这种风凰弩却施放不得。

桥头堡上,弩矢猛发,急如骤雨。对岸的辽军,无论在地面上、窝铺里都存不得身,只好纷纷散开,胆大的就匍訇在原地上,伺机攻击。

杨可世趁此弩矢乱发的机会,率领部众,一声呐喊,径登浮桥,直奔对方的渡口。这真是千钧一发的重要关头。辽军虽然挡不住弩矢,却躲在弩矢射不到的隐僻处发射箭矢来攻击浮桥上的宋军。宋军越是接近中流,箭矢就越加来得密集和有力,宋军一个疏忽,就被射倒在浮桥上或掉下河去。杨可世性急地催督亲兵们抢渡,他自己也随着大队人马快步走在浮桥上。木筏一晃一晃地不住往左右摆动,给他们的前进造成莫大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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