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扩好容易挨过了这一夜,等到黎明到来,开始新的一天。
这是一个仅仅只有一点深灰色,与黑夜并无明显分界线的黎明。风雨如晦,一只在乱兵的刀刃下偶然偷生下来的惊慌的鸡不住地啼鸣,似乎正在报道一个不祥的日子。马扩在破蛋壳般的房间里实在憋不住了,没等到约定时间就直接跑到刘鞈的下处,约他同去宣抚司会议。
刘鞈今天没有必要再捉迷藏了,听通报说马扩这样早就来找他,他趿着一双草拖鞋,急急忙忙地从内室中迎出来,口里还抱歉道:
“儿子相告,宣赞昨日两次见访。俺原与宣赞有约,怎奈朝廷来了急旨,宣抚命俺赍去传与种师道知道,督促他即刻班师。种师道当不得抗旨之罪,已传令当夜退兵。天幸这场风雨帮了我军的大忙,在这等天气里行军,三军虽然辛苦些,耶律大石却不敢出来追击。宣赞鳃鳃过虑的一层,如今却可以打消了……”
“坏了,坏了!”刘鞈还待得意洋洋地说下去,马扩却一听就跳起来,高声道,“我可退,寇也可进,怎见得耶律大石不敢出来?他正好利用这等天气在暴风骤雨中纵兵追击。刘参谋,你恁地没兵法,把话说颠倒了!”
“宣赞急什么,今古名将在雨雪中行师退兵者多矣!岂不闻……”刘鞈拿出他的看家本领,正待搬一部《十七史》长篇大论地引史据典,驳斥马扩的邪论。忽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马扩从这不祥的声音中就已经听出祸事来了。
果然只见童贯带着三四个幕僚气急败坏地跑进来。他幞头斜歪,袍靴上全沾得湿淋淋地,一看见刘鞈,就扯着他的袍袖,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怒骂道:
“刘鞈,你干的好事,却躲在家里,装出一付没事儿的样子。”
“卑官干坏了什么事,”刘鞈也急白了脸问,“宣抚也须说得明白。”
“干坏了什么,你还装糊涂,”童贯索性露出一付泼皮的本来面目,拍桌抵案地痛骂,“都是你刘鞈才疏识浅,妄自尊大,乱作主张,撮弄得蔡攸、崔诗那两个脓包假传朝旨,勒逼种师道限时限刻地班师。果然不出俺之所料,耶律大石乘势纵击,我军一败涂地,四散逃奔,敌军已追至城下。将来朝廷责怪下来,唯你刘鞈、蔡攸、种师道是问,不干俺童某之事。”
“宣相且请息怒,”这时用得着老成持重的李宗振出来说话了,“如今要紧的是商议城守之计,让辛氏弟兄上城去抵挡一阵,宣相快作脱身的打算。如待敌骑合围,逃脱不得,尽成瓮中之鳖,那时悔之晚矣!”
童贯一眼看见马扩,急忙摔脱刘鞈,紧紧扯住马扩说道:
“马宣赞,你料事如神,早就说过耶律大石必定要倾巢而出,乘胜追击,千万不可退兵。俺童贯一力支持你的主张,昨日还与崔监军力争。夜来曾与宣赞说过‘俺的初衷不变’。他们不听,今日果真出了这等祸事。如今且请宣赞保护俺出险,日后定有重赏。”
马扩陡然挣脱他的拉扯,一言不发,大踏步地便往外跑。只听得童贯刺耳的尖声还在拼命叫喊:
“马宣赞休走,马宣赞休走!你们快去把马宣赞请回来,共议大事。”
马扩哪里再去理睬童贯的嘶叫,他用力排开拥塞在门口的闲杂人等。这时宣抚司里一大半的人都已听到消息,自作逃计,还留下一些人拥到童贯身边来,想借他的光,一同走脱。马扩也不理睬他们,一径回到自己的下处。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军溃散,败局已定,俺惟有一死报国,还与那些脓包讲什么城守之计?”这是马扩一路走回去时,在头脑里唯一存在的念头。
回到下处,定一定神,他先把挂在墙上的一付连环素铠和一顶交角铁幞头取下披戴起来。这两件虽然制作朴素,却都是赵隆当年在西北战场上叱咤风云、冲锋陷阵时的旧物,如今当作亸娘的嫁妆赠送与他。亸娘略为修缀,正好合他的身。他好笑自己来到前线已有一个多月,今天才第一次正式把它们穿戴上身。披挂间他忽然想起春秋时晋国的先轸免胄赴敌,他自己现在的心情也与先轸一样,准备到前线去送死,何必再用盔甲保护自己?但是转念一想:“不对!俺去送死,也不能白死,必得要让耶律大石和俺自己的血污染上盔甲,才不负岳父一番馈赠的雅意。”接着他再把倚在壁根的一支点钢绿沉枪拈在手里,挂上弓、鞬橐和佩刀。枪杆、弓把和刀柄上都由亸娘缠上了丝帛,色泽犹新,它们都被雨水打湿了,捏在手里湿搭搭的正好不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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