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2

作者:徐兴业

这是一间充满珠光宝气,令人目眩神摇的密室。似乎二百年来辽的最高统治者从广大人民身上刮来的脂膏血肉全部换成金银珠宝,集中地储藏在这间密室中了。密室的本身结构,在皇宫中也是豪华绝伦、首届一指的。它的特殊用途,决定了它在建筑上的特点是保密性强。与它毗邻的房间里装有暗门与它连通,又有一道暗门装在一条甬道的尽头处作为它的出口。巧匠们把暗门造得天衣无缝,乍看起来和墙壁完全一样,只有触发了机栝消息,墙壁自动向两边移开时,才露出有着几重锁钥的门。使用者还怕它不够保密,把墙壁用厚密的帷幕、壁衣遮盖起来。但它毕竟还造在宫门之内,只有极少数参与皇帝的私人秘密生活的亲信人才知道在后苑一道比较不那么显目的宫门内有这条秘密甬道和这间密室。

这间密室是著名的风流皇帝天祚帝特别建造起来,专门辟为与宫外妇女幽会之用。为了在这些妇女面前炫耀皇家的豪富阔绰,他逐步把内府珍藏的宝物移置到这里来。天祚帝匆匆逃出燕京时,只想到逃命要紧,既忘记了这间密室中的宝藏,也忘记了从中京带来二千只装满珍宝的麻袋,只带得几匹千里马,就落荒逃进阴夹山。因此,这些宝物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耶律淳继位后,因为年老多病,用不着这间密室,现在就归萧皇后全部继承和享用了。当她哭哭啼啼地对臣僚们说到要保有“先皇帝”留下的宝贵遗产时,很可能首先想到的就是这间密室。

她独自、完全地享有了它。

她不允许任何人,即使是绝对亲信的贴身侍女们倘非得到她的召唤也绝不允许闯入密室。唯一的例外,只有那个持有甬道暗门钥匙的唯一的人才可以随时进来供奉伺候她。

耶律淳死后,萧皇后成为一个寡妇,她像任何寡妇一样,有权利找个替代丈夫的人。问题在于她所处的那个时代,她所处的特定地位不允许替代者取得公开、合法的身份,迫使她只能采取这种神秘化的形式。其实,这种形式不但在辽,即使在宋朝的上层社会中也是数见不鲜,习以为常的,也是不公开地“合法”化了的,只是聪明人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这也算得是辽廷贵族模仿汉化生活学得很到家的一个例子。

现在萧皇后独自在密室里不抱很大希望地期待他会不约而来。

卸去银甲以后,她又在妆台旁精心地打扮起来,目的就为的是取悦于他。“女为悦己者容”,或者反过来说“女为取悦于己所悦者而容”,这两者都不受身分地位的限制。皇后在镜室中逗留得那么久,除了精心打扮以外,也为的要拖延到他平日前来密室供奉她的约定的时间。他本来就应该前来供奉她,用不着在事先关照。可是今晚是例外的,也很有可能等不到他,不但因为明天一早他要率领侍卫们保护她出发到前线去督战,更可能的是,他会温柔体贴地想到她明天上战场去的辛苦劳瘁,应该让她有一个安静的夜晚来充分休息,养好精神。他常常是这样体贴入微的,她就是因为这个特别喜爱他。

虽然她喜欢他的体贴入微,虽然她已经有了今晚他可能不来,大约是不会来了的思想准备。当她进入密室、褪去一颗夜明珠的珠衣(这是一颗有鸡蛋大小,名符其实的夜明珠,这间密室里有几颗大小不等的夜明珠,每一颗珠子的外层都包着一层好像鸡蛋膜一般纯白、半透明的薄薄的珠膜。豪华的天祚帝把它们代替灯烛之用,外面又加上几层人工的珠衣,以盖上或褪去珠衣司明灭之职),使全室浸沉在一种起先令人感到不大习惯,及至适应后,就觉得异常柔和、异常舒服的淡蓝色光芒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他像往常一样在黑暗中端坐在一只绣墩上等候着她,她不禁仍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失望。

“道生儿啊!”她用自己的思想独语着,好在在这间密室中,她的隐私决没有被近侍们窃听去的危险,“你今夜爽约(实际上并没有约定,或许倒是约定了今夜不见面的),算是叫咱白白糟蹋了这一个时辰精心的梳妆。你算是体贴咱的身体了,可没有体贴到咱的心。你要知道,咱身为国母,不惜降尊纾贵,垂爱于你。咱的一切都为的是你啊!想当初与宋使议和,不惜以国降人,就为的是保住你一家的富贵(这是她对自己撒谎了,当时她接受李处温的建议,与宋使议降,主要是考虑本身的利害)。后来与耶律大石翻了脸,适得咱明天非出去亲征不可,也为的是保护你(这倒是真话,可是她没有把‘亲征’对于自己的吸引力计算在自己的帐里)。你要是真正体贴到咱心思的深处,今夜还该自己跑来伺候咱才是(这才完全是真话)!”

尽力抑止住第一个失望后,她褪去衷衣,一骨碌钻进绣着九龙的宝帐和一只大凤的缎衾去睡觉。

独自睡着而又不能贴席入眠时,胡思乱想特别多,她突然只想起他昨夜等候在暗室中,乍一见到她时,有一霎那面色不很好看,问他有什么不舒服,几句话混过去了,当时也没有很注意,现在想来倒很值得推敲,莫非其中还有文章。

“莫不是咱撤了你父亲的蕃汉兵马都元帅,叫你不高兴?”她从最近的原因猜起,然后给自己想出理由辩护道,“痴孩子啊!宋军逼境,大兵瓦解。这契丹军连咱哥子也节制不了,你父亲这个南面官又怎生管得住它?日来朝议嚣然,那些奚、契丹的老家伙,连同左企弓那个老头也都口出怨言,集矢于他。咱撤去他的都元帅之职,让他退出军队,正是为了要保牢他的首台。咱提出亲征,也为的是为他分谤,兼为你叙功之地。咱这番苦心,老的心里明白,咱下了令,他还不动声色。你道生儿难道因此颠倒见怪于咱吗……

“莫不是你嗔怪咱没有下毒手除去大石林牙……”耶律大石一向是她敬畏的人,即使已经把他扣留起来了成为槛中之虎,在她的思想中仍然尊敬地以他的官衔来称呼他,“为你家永绝后患吗?”她进一步猜度道,“咱又何尝没有想到这个?想当初,你父亲与蕃汉大臣拥载先皇帝称帝,先皇帝谦逊不遑,是你父亲强掖他登上宝座,还有你道生儿的一分功劳,你取一件赭袍强披在先帝身上,大位才定。你家的好处,咱怎能忘恩负义,置之度外?你家与大石林牙失和,林牙纵贵,怎比得你我已经合为一体,咱岂有偏着大石林牙强压你们之理?可是道生儿啊!你这样一个精灵鬼,难道不知道大石林牙树大根深,岂是轻易动得了他的?现在只把他看押起来,已使许多人怨怼形于辞色。今日咱决心不起用林牙,下令亲征,还有两个老家伙说咱是自坏长城,轻弃社稷,还有人责问咱要不要大辽江山了。你凭着三百名侍卫,就惹得过他们?再说咱凭着你这三百名侍卫,当真就敌得过宋朝的大军不成?道生儿啊!你枉自长着这副聪明胎子,好生不明事理……

“莫不是……”

还有许多原因可以猜度。总而言之,这些猜度,都使她十分心烦。她一面躺在垫得高高的枕头上胡思乱想,一面警觉地倾听着在那扇通往外面甬道的暗门上有什么动静。这一个漫漫长夜似乎都在倾听和期待,烦恼和惋惜中度过的。想起明天的亲征,当然使她兴奋,她也怕今晚没有睡好、睡够,明儿抠了眼睛,上起阵来失魂落魄地没有精神。可又怕他万一半夜里启门而入,她睡着了,岂不扫他的兴,想睡又不敢睡去。这样翻腾了半夜。毕竟白天的劳累和中年的渴睡使她多少有了一点朦胧之意,最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得有多深,也不知道睡着了有多久,忽然有一点声音把她惊醒了。这声音是那么轻微,还远在暗门之外,但是她凭着情人特有的敏感,只消听见钥匙孔里最初的转动声,就明确无误地判断出这一定是他使她出其不意地前来赴约了。

她兴奋得心儿乱跳。在兴奋的同时,又不免在心里暗暗地谴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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