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扩两次回京述职,都曾抽空回家和家人会面。奇袭燕京城的军事计划,在一年半以前,曾经是他和刘锜的美妙构思。一旦成为事实,不幸又以失败告终,他们谈到这一战役的经过时,感到十分遗憾。他们不但痛恨刘光世的恇怯无能、刘延庆的以私废公,也批评了杨可世在战争中采取的错误措施。
但是要长谈是不可能的。马扩的公务如此忙碌。阿骨打派来的使臣,倘非由他和赵良嗣两个终日接伴,就要在东京城内的大街小巷中乱跑,行径犹如间谍。以致他们两个要轮班回家过一晚的机会也没有捞到。马扩只剩得向家里人请安、问好、简单地交换几句话的时间。
五月下旬,大军凯旋归来,马扩也随同宣抚司一起来到东京享受那一分也有他的罪过在内的“光荣”。凑在那些热闹的庆祝胜利的日子里,百务具废,这才有了一段钦赐“在家休沐”的时间,让他可以安住几天。
“书札平安知信否?梦中颜色浑非旧”,不相信书札中平安的话而相信在自己梦中看到的憔悴劳顿的丈夫,相信他每天,每时、每刻都处在“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危险境地中的亸娘,现在是成天地、每时每刻地可以看见丈夫,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但她还不能够相信这是真实的,仍然疑心这仅仅是一场梦。
她分明记得三月初,他第一次没有经过预告就突然回家来的那天。他先去看了刘锜哥哥。刘锜娘子惊喜若狂地把她唤去。在过去的一年中,她有过多少次在梦中与他订了重见主期,又在梦中把这个约期无限地延宕下去,以致她失却了与他重新会面的信心。如今他真的回来了,他们只隔开一道打开的门、隔开一道帘帏,她清楚地听到他和刘锜哥哥正在激越地谈论什么的声音。只要再走动一步,跨过门槛,她就可以与他厮见了。她还有什么顾虑呢?难道刘锜哥哥是外人,不好意思当他的面跟他相见?不,在刘锜哥哥面前,她决没有这种顾虑,也没有其他的顾虑,只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她思想上没有准备,竟然踌躇在帘帏以外,过了好久都没有进去和他厮见。这是一个习惯于不幸而不太能够相信自己是个幸福的人的思想状态。这使刘锜娘子十分奇怪了,最后还是她把她推进门去。
四月上旬又有一次意外的见面。她劈头第一句就问他可以在家里待多久。她没有为这一意外的见面感到高兴,倒反害怕很快就要来的离别。她的害怕当然是很有理由的,那一次他在家里前后不过待了半个多时辰,和她只说了几句话。不过他告诉她燕京即将收复,不久他又可回东京来了。她不相信这话,在那一段时期中,一切可以给她带来幸福的消息,她都看成为安慰她的虚言假话。这些虚假的安慰曾使她付出重大的代价,现在即使是她最信任的丈夫的说话也不能够使她相信了。
可是丈夫的话实现了。
现在的一次不再是瞬间的见面,而是整天、整天地相处在一起了。她还唯恐这是一场梦,唯恐在这场醒得太快、醒得太早的好梦中,丈夫的形象又从她的手指缝中滑掉。她下死劲地攥紧丈夫的手——从马扩的一面来说,他起初还不太能够适应这股来势太猛的爱情热浪的袭击。但是像一切勇敢而正直的人们一样,他们能够正确理解并且迅速判断出善良和真挚的感情加以无条件的接受。何况他还有过那次在战场上去决死的瞬刻中对亸浪感到歉意的自我谴责。克服了最初的不习惯后,他就完全敞开自己的感情世界,让亸娘闯进去,自由地、尽情地去掬取她需要得到的东西。亸娘赞劲地用指甲掐痛自己的指窝,有时还要求丈夫来掐她。偶然离开的时候,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洗着、搓着、补着他换下来的衣服,洗擦他的兵器、盔甲,抢着去调理玉狻猊,为它洗刷、喂食。固然因为这一切都是属于丈夫所有的,对她具有无限的亲切感,更重要的是从它们身上来体验一种实体感,用来证明眼前的一切都是现实的生话而不是一场梦。
现在亸娘就在梦一般的心情中度过她一生中有限的这幸福的几天。
不知道是否存在过那种真正无私、不需要酬报的爱情?亸娘确实没有向丈夫索取过什么。但当爱情的果实一旦落到她的手里,她也要尽情地享受它。她甚至尝试着要用他们的爱情筑起一道高墙,把他和自己禁闭在高墙之内而把那个锣鼓喧天、鞭炮震耳的现实世界隔绝在高墙之外。爱情是她精神生活中的居室、衣着、粮食、炉灶、柴火、锅子,爱情可以代替这一切,除了它,她不再需要向那个高墙之外的世界伸手去索取什么了。
刘锜娘子完全理解她的这种心情,她似乎用力地把他们两个推进高墙去,而自己站在墙门口充当一个司阍的角色,不让其他的人闯进这个禁区。
但是他们只获得有限的成功。
所谓公务具废,只限于极短促的一段时间。作为时局的风云人物,宫廷、政事堂、宣抚司仍然不时要把他召去,以备咨询。在东京的庆祝活动刚刚开始,从燕京就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首先传来了故辽平州节度使张觉举兵抗金的不寻常的诮息。
张觉拥兵自雄,不愿向金朝屈服。完颜阿骨打的大军撒出松亭关以后,就命令左企弓、虞仲文、康公弼等降员取道平州、滦州,入榆关回到上京去,一路上带有宣慰残辽官兵的任务。张觉手里握有二万名精锐士卒,并且一向对左企弓等大员不满。他接获左企弓等已来到平州前站的“滚单”后,做好准备,一俟他们入境,就把他们全部扣留起来。左企弓以己度人,做梦也没想到在这风卷残云的局势中,居然还有这样不识时务的蠢汉敢于反抗大金皇帝。他手无寸铁,只好束手受缚。张觉当着数万军民之面,数以叛辽不忠、降金不义、为虎作伥、戕害燕民等十太罪状,把左企弓、康公弼、虞仲文、曹义勇等几个辽奸,一一送上绞刑架上绞死,然后在一场出其不意的突击战中打败了金朝大将阇母的军队。
这是在消灭残辽政权的战争中,金人遭遇到的一次真正的挫败。
这个消息对于宋朝也是非常重要的。由于读音的近似,马扩最初错认为这个张觉就是去年馆伴他的礼部郎中张瑴。柔若无骨的文员张瑴居然能够做出这样一番事业,倒也使他心惊。但是这个小小的错误,并没有妨碍他对事态之演进作出正确预测的几种可能性。一种比较小的可能性是张觉继续扩大战果,金军暂时无力消灭他,让他作为一支以恢复残辽政权为号召的割据势力而存在。这种形势,即使出现,也是短暂的。金军决不允许在这个要冲地区内留下一股敌对的势力,它稍作部署后,势必要派出大军去扑灭它。张觉兵力单薄,一旦抵抗不住时,或则请兵求援,或则败退到我方来请求收容,这两种可能性都很大。总之,在这种情况下,我方无中立之可言,应当采取什么态度,事前必须作好考虑,免得临时惊慌失措。
此外又传来一个更加惊人、但是还没有被证实的消息说阿骨打已经旅死在军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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