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锜、马扩准时到达镇安坊,悄悄地走上阗无人影的醉杏楼,最后才发现师师独自支颐坐在阁子的里间。她在沉思着,她的表情是严肃的,这说明她在小词中强调的那个“心头的结想”是实有之事,是真情实感的流露,并非诗词中的习惯用语、陈词滥套。但是一看见他们来到,她的神情迅速转换了,她变得兴高采烈,容光焕发,似乎要把心事瞒过他两个。
“二位联袂来此,何其姗姗来迟?”她完全略去了客套,以一种好像每天见面的熟朋友那种亲切的语调责问道,“倒累得师师几度上楼,凝伫延颈,望眼欲穿了。”
费长房有缩地之术,师师也有缩时之术。她故意选择了“联袂”这个词儿,一下子跳跃过一年三个月的时间,把他们拉回到去年春间在醉杏楼这场快叙的回忆中去。师师从来是重感情的人。她重视这两个朋友,是因为她确信他两个对她也抱着同样的感情和深切的理解,这两样似乎很容易得到,实际上在许多朋友之间,特别在师师所处的特殊境况中都是十分难得的东西。
师师高高兴兴地请他们两位在阁子里小坐。她虽然需要友情,却没有试图要他们帮助她一起来解开心头之结,这个结既然属于她个人的秘密,好朋友也无能为力,何况她从来没有在朋友面前诉痛说苦的习惯。他们小谈一回,师师就用一个含有歉意的浅笑把他们留在阁子里,自己翩然走进后室去梳妆打扮了。
师师神情的转换,没有逃过两个朋友的眼睛。这一转换,如果出之以虚伪,那原是她们那一行职业的长技,可是刘锜、马扩都不是用这种眼光来看待她。他们认为她的一切都出自衷心,因此当她进入内室时,他们联系了去年的印象,不约而同地感觉到师师的变幻莫测。她有时是一片乌云、一片彤云,有时又好像一片被落日煊染、返照着的晚霞,带着千紫万红、千变万化的绚烂的颜色。她又好像是一支放在掌心中的磁针,为了寻找正确的方向,一直在游移、振荡。
今天,她的这个特点,更为显著。
她一向以“冷”的性格闻名于时,今天却表现出很大的热,热到足够把周围的空气都燃烧起来的程度。她一向不喜欢到热闹场所去抛头露面,自从出了大名,特别从官家赐幸以来,她更加自重身价、轻易不愿出门去和那些凡姝俗艳争胜斗妍,今天她却是这样兴致勃勃、这样迫不及待地要求他两个陪她去金明池,而她一向又是很少对朋友们提出个人要求的人。所有这些,对她都是反常的行为。这还不算,尤其使他们大吃一惊、疑讶不止的是,他们原以为今天她会得像往常一样换一套优昙花般纯洁的月白色的缎襦或者换一件与她一向的性格举止十分和谐的天蓝色的绡衫出门。这两种颜色都是她平常最爱穿着、也是由她起始穿着以后,大家学习模仿,风靡了东京城的。但是他们猜错了,她走出梳妆间时,身上竟然穿一件隐隐织着水纹的绯色罗衫,曳着同样颜色和花纹的裙裾,这一套窄窄小小的服装适合骑马之用。她的鬓边系一朵用绝薄的绢纱制成的蝉儿,这大约就是古书上所说曹丕之姬莫琼树佩戴的“缥渺如蝉翼”的蝉鬓。
人们都知道师师一向不喜欢艳装,不喜欢过于鲜艳的色彩,更加不喜欢周学士刻意求工的一句名词:“平波落照涵绯玉”,认为它过于雕琢,就近于不自然了。叫他们意料不到的,她今天居然就穿了这套根据这句词设计织染颜色和花纹的衣服,亭亭玉立地站在他们跟前,似乎要他们鉴定一下。
认定某一个人只适合穿着某一种颜色、某一种式样的衣服,这原来就是一种偏见。现在他们看到师师忽然穿了这套他们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裙衫,同时也发现了一种在她身上很少发现过的娇艳明媚的姿态。问题不在于衣服,而在于人的风度韵姿。只有具有师师这样的风华绝代,才能够随心所欲地把自己打扮成为她所愿意打扮成的人。如果没有师师那样的风度,没有师师那样的艺术兴趣而具有同样的惊世震俗、标新立异的炫耀感,那就只能贻笑千古,成为历史的话柄了。今天师师打破她本人的成规——这个成规师师只用来突出自己,并不用来束缚自己——似乎立意要以她个人的美来和整个东京妇人的美的总和来挑战。她具有这样坚定的信心,自信只有她个人的美才能够为今天这场庆祝惨胜典礼的宝塔尖上结成一个金光灿烂的塔顶,没有她,就完成不了这场庆典。
这种心理既是反常的,也是不足为训的。当她忽然意识到在她尊重的朋友刘锜、马扩面前暴露了这个弱点时,她好像一个任性的孩子立意要干一件坏事,忽然发现宽容的母亲一双微露谴责的眼睛正在盯着他那样不自禁地脸红起来。如果说,师师的眼波就是一泓碧水,那么她脸上的红晕就是被那种羞惭意识返照出来的“绯玉”。她因为羞惭而脸红起来,又因为情不自禁的脸红而增加了羞惭。这时案几上正好放着一把聚骨扇,她顺手拿起来,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扭,把它展成一个半月形,就用它把自己的羞惭的脸庞遮盖起来,这把非凡的摺扇是用一种名为“兰竹”的竹骨制成的,不知道出于自然还是出于人工,扇子一经展开,或者轻轻搨着的时候,就有一股似有若无、似远若近的蕙兰清香透送过来。摺扇背后,恰巧是刘锜、马扩看得见的那一面,画着一幅《听筝图》。这是官家继《听琴图》之后特别加意精绘的又一幅人物画的杰构。这一次,他吸取了《听琴图》失败的经验教训,乖巧地只让听筝人出现在画面上(调筝人也许就隐藏在扇子的那一面呢。在艺术上,他即使再有把握也不敢唐突地把她画上去)。听筝人的神情是专心致志的,又似乎是别有会心的。他在凝神屏息地听筝,从口角边露出的一丝欣然的微笑中,可以仿佛想象到那跳跃在高山流水之间的铮铮的筝声。它和听筝人的神情完全凝合为一了,表明他确实是个知音者。
作画者在题款处题了弦外之音、神韵不尽的“寄调筝人”四个字的上款。下款一个他常用的“天水一人”的花押以外,还有“吉人”一个署名。官家的御讳,一般只出现于谁都不会去问津的天潢玉牒(在宋朝时,这本帝王的家谱称为《仙源类谱》)中,久已逸出人们的记忆以外。在这里,忽然无意邂逅,刘锜、马扩都不禁会心地微笑起来。
师师得到这把扇子才不过三天,那是官家作为送她三十一岁华诞的礼物,巴巴结结地画好,又巴巴结结地亲自迭来。当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权力的限度,知道不可能使师师属于自己所有以后,他用这幅画来表达自己甘心退处在一个彼此都可以接受的、即随站在师师的视线之外,却是在会心处正在不远的地位上来赞美她、欣赏她、保护她,在精神上拥有她的心愿。
送去摺扇的那天,他还冒天下之大不韪,闻了一句:“师师可愿到金明池去看龙舟竞渡?”作为庆祝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丰功伟绩,在庆典的预定节目中,他本人还有种种表演。在内心中,他十分渴望师师去参观,但又怕碰她的钉子,几次吞吞吐吐,欲问又止,最后才敢提出来问。没想到师师一反常态,竟然一口答应了,还准备接受他为她细心安排的一个优越的位置——最靠近“水殿”和“五殿”的一个彩棚,这样就可以使她在他的视线监视之下参观竞渡。官家受宠若惊,认为她是为了凑他的高兴才接受邀请的,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今天又为她作了种种安排,使她可以毫无困难地进入金明池大门,参观竞渡。
官家的设想不能谓之不周,可是他不但在处理军国大事上,即使在处理个人生活事务上也常是这样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他以为这样卖力一番,一定能够博得师师的一声称赞了,实际上他得到恰恰是它的相反。毛病出在这幅《听筝图》上。师师的心理也许是过于复杂、过于微妙、过于深不可删了,不是自作聪明的官家所能管窥蠡测。师师的确愿意官家不声不响地站在那会心处正在不远的彼此默契的地位上来庇护她,却不愿意他主动地把这层曲折的意思表达出来。这把扇面在师师看来不啻是官家的一个宣告,宣告的形式确是很具诗意的,显出他迎合师师的一番苦心,但同时也明白宣告了他已经放弃进一步争取师师的努力。这伤害了师师的自尊心。今天师师的精神亢奋、表现为异乎寻常的兴奋,愉快,其中潜在的原因,也许就是为了他送她的这把扇子。
他们相将走下醉杏楼时,刘锜问道:
“师师今天穿了这身骑装,想是打算骑马到金明池去?”
“到城外二十多里路,不骑马,难道走去不成?”师师笑笑,然后加上说,“早起内里驱来了一辆什么七香宝车,要咱乘坐。这样六月暑天,闷在珠帘内受这分活罪,咱却不愿意。倒是驾车的那匹胭脂马长得有趣,咱吩咐他们配了鞍辔来,备咱今天骑乘。”
“那辆官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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