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渡比赛是在金明池西南一块用浮标线划出来的水域中进行。从湖西岸的起点到湖中央十字岛屿尽头处的终点,比赛全程恰恰是七百二十丈,四里整。
所谓浮标线,是几根串连着许多漆了鲜艳颜色的长方木块的粗索,系在湖岸上和湖中的木椿上,固定在一定的位置上,作为比赛时用的界线。除了起点、终点各有一道横列的浮标线外,赛区中间又系着十道纵列的浮标线,划分成十条航道。参加比赛的每一条虎头船只允许在自己的航道内划行。船和航道都编了号,龙翔队以天干,虎翼队以地支编号,从左起纵列第一条航道是龙甲字号、虎子字号、龙乙字号、虎丑字号……一条航道间隔着另一条,一条虎头船靠着另一条,比赛就是这样捉对儿进行的。虽然双方使用同样颜色、同样式样的船,但由于划手们穿着明显的不同颜色和不同式样的服装,再加上质地、料子上的差别,使观众一望就可以区别出两个队伍来,决不会混淆。
授奖的方法分为团体和个别两种,个别奖授与前五名到达的划手们,第一艘到达的划手们享受着最高荣誉,每一名划手都可领到一块金牌。团体奖授与前五艘到达终点的总成绩较好的一队,得到一只镌了字的金碗。
每艘船上都有一名旗头,他手执锦旗,背心朝着终点,站在船头上,他是一船的司令者,作用相当于战争时一个小队的旗头。在整个比赛过程中,他都要挥舞彩旗,一方面是为本船的划手们打气,看到哪个划手有点差劲泄气时,他就把彩旗指向他,拉破嗓子,大声吆喝,鼓励他加油;另一方面,舞旗的本身也是一项艺术,随着船尖儿破浪劈水、急速前进,他也摇摆着自己的身体,适应着船的倾仄度,把旗子舞得飕飕作响,舞到酣处,只看见一片彩色的光轮罩住他的全身,犹如一轮风车在船头上飞速旋转。按照规矩,观众也要为突出的旗头的舞旗表演大声喝采。
船头上有一名站着的旗头,船尾上有一名坐着的司舵,前后相对。余下来每艘船上都有十名划手,他们既不是坐,又不是站,而是半立半坐在左右舷,使得船的两边都有五支划桨。他们既要增加速度,又要用有节奏的均匀的动作,尽置保持船只的平衡。在竞渡中,覆舟是常有的事,一条船翻了,不但使自己失去得奖的机会,也会影响到团体的总成绩,那是竞渡中最可耻的失败了。
划手们也像观众一样焦急地等候龙舟的迟迟其行。他们带着一定要战胜对方的决心,凝神以待,单等信号一发,就抢先出动。这在观众的肉眼中几乎完全分辨不出来的第一桨,虽然仅仅不过数尺之差,却严重地影响以后竞赛的进程,影响划手们的心理,因此划手们十分重视这第一桨,一定要抢在别人之前出发。划出这一桨以前,他们心里有许多得失荣辱的考虑,划出了这一桨以后,所有的抽象概念都从他们的脑子里挤跑了,剩下的只有拼足气力向终点急遽冲去这一实际的努力。这是一个正常的划手在比赛前和比赛中正常的心理状态。
这时宝津楼上的歌妓们也用出了和划手们一样的劲道,十分卖力地吹弹着各种管乐和弦乐。在龙舟的第二层楼上,双方都备有大鼓,急遽地敲打出一套“得胜令”,用来催动自己方面的船只飞速前进。由于经济基础的悬殊,以致发出来的鼓声也太不相同。龙翔队是从绷紧的新鼓中发出清脆好听的“咚咚”声,虎翼队是从古老的败鼓中发出迟钝的“笃笃”声,这不仅在划手们,在二、三十万观众的听觉中也一听就能区分明白。
由于去年竞渡停止举行,今年的竞渡又推迟了一个月,直到今天才来举行。长期的睽隔,更增加了今天这场比赛的白热化的程度。龙翔队向对手提出的“和平建议”遭到拒绝后,他们横下了心,加强第一项措施,就是不惜工本地聘请了一批真正年青力壮的划船好手来代替自己。几乎每一艘船上都有三,四名,甚至六、七名新手。他们还怕不能取胜,把最好的、第一流的划手们都集中在龙丙字号船上。如果得不到团体的优胜,他们希望至少这艘“丙”字号可以独占鳌头,夺得个别的冠军。如果没有这样的把握,他们怎肯付出五百贯钱的代价,而且在一段时期中,还让这几名好手成为他们府第中的座上客?
权贵的子弟们为了夺取这场光荣,不惜把他们剽窃得来代表官家的专利权以及可以使他们大出风头的大好机会拱手让给他们的雇佣者。他们自己改充“旗头”和其他可以在今天这场比赛中出头露面的执事人员。当然充当旗头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他们舞旗的技术也像划船的技术一样不高明,当虎头船急速往前冲时,他们站在船头上,一个节奏失调,就有掉下金明池去冼个冷水澡的危险。不过这分虚荣心大得足以使他们忘记一切危险。他们如果不能够站到终点,宁可蹲着、坐着、跪着、躺着、爬着,当一名不称职的旗头,成为东京人的笑柄,也不愿丧失这个最后出风头的机会,好在划手们的卖力足以弥补他们舞旗技术上的缺陷。雇佣者和被雇佣者之间早已成立一项契约,还有一大半的酬劳——所谓“欢喜钱”要等到划手们获得优胜的名次才能到手,雇佣者不怕他们不卖力。
比赛在最初的三、四十丈航程中,局势混沌,还看不出明显的优劣。早在跃跃欲试的“龙丙字号”划手们没等掌队高伸高高伸出他的贵手挥动锦旗,就违反规则抢先一步出发。它占到了这点便宜,旗头韩侣——蔡絛的大舅子就乐得满脸通红,大声吆喝,似乎锦标已经到手的派头儿。可是贴在它旁边的“虎丑字号”紧紧跟住它,两船相距不过寻丈之间。后面六、七条船似乎在平行线上前进,观众几乎分不出它们的先后。只有“龙戊字号”的旗头蔡攸的儿子蔡行在出发之初,船儿—个起步前冲时,站不住脚,踉跄地跌滑进船舱。蔡行是贵人,划手们急于救护他,乱了手脚,这艘船明显地被抛落七八丈之遥。
比赛一开始,观众们的好恶就明显不过地表现出来。
“丙字号”的犯规,相差只在几微之间,被它滑过去了,可是蔡行的失足,却引起大家长久不息的哄笑。“丙字号”暂时领先时,大家保持沉默,全场中只有少数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后来连这几声稀落的掌声也感到“孤掌难鸣”而停止了。在标志着第一段航程即第一个一百丈将结束的地方,“丑”字号的划手们一声发喊,突然超前,超过了“丙”字号。喝采声就好像万炮轰鸣,震憾全场,持续了好久。第三航段开始时,韩侣声嘶力竭,叫破喉咙地为划手们打气,一个靠近他的被雇佣的划手手脚略慢一些,韩侣一脚飞去,踢得他满口流血。这一脚起了作用,划手们都拼出吃奶的气力来使划船再度领先。全场观众又恢复了沉默,似乎斜着眼睛在问:“看你横行到几时?”这时“龙乙字号”赛船歪出航道,越出浮标线,妨碍了“寅字号”前进的速度。对于这样明显的犯规行为,站在龙舟上的公证人假装没有看见,不采取任何措施来阻止它。愤怒的观众立刻就用“嘘嘘”声、“嗤嗤”声以及怪声大叫向这个不公正的公证人王黼的儿子,官拜待制、绰号叫做猢狲待制的王闳孚提出抗议,把一口恶气出在他头上。
随着比赛的白热化,人们看清楚虎翼队的赛船超过它左右两边的龙翔队的船只半身或一身的距离时,他们的情绪就高涨起来。“丑”字号第二次超越“丙”字号,并且把距离拉到一丈以上时,人们的情绪又出现一次高峰,他们发疯地呼喊,用足了全身之力挥手蹭脚,似乎要把自己这份气力增加到划手身上去,使他们能够牢固地保持优势。
这是一块测验人心向背最明显的试金石,人们爱什么、厌恶什么都明摆着,没有丝毫的掩盖。如果在这个关键时刻,官家发出严厉的口旨,以全体发配到沙门岛去为威胁,要观众们改变自己的支持点,他所能够得到的结果,无非是淹没在群众的一阵笑声中罢了。一个封建统治者的权力在一定场合中也有它的限度,他能够凭自己的爱憎遴选臣僚,却不能够改变广大群众的爱憎。而且大多数的情况是这样,他越是喜欢的嬖臣就越受到群众的憎恶。
但是这个时候,官家并不关心千万群众的爱憎,他只关心一个人的爱憎。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师师,与其说他也坐在方殿上参观比赛,不如说,他只不过看了从师师的表情、神态,动作中反映出来的比赛的情况而已。现在他的最后幻想已经破灭了,答案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她的醉杏似的面庞上。她的兴奋、她的呼吸急促、她的狂喜、她的惊愕、她的坐立不安,她坐下去又站起来,使得鬓边那片蝉翼好样蝴蝶那样上下翻飞着,她用聚拢的扇骨重重地敲打另一只手的骨节也不知道疼痛,所有这些异乎寻常的举动都与虎翼队的每一条赛船超前或落后有密切的关系。感谢官家给她安排了这样一个优越的地位,使她可以丝毫不受阻碍地看清楚比赛中的每一个细节,因此官家也可以从这些动作中看到比赛的全貌,看到虎翼队的优势正在确定,比他自己看起来还清楚些。
比赛进行到中途以后,胜负的形势已经变得明朗起来。
不懂得策略的“丙”字号划手们在前半段航程中和“丑”字号死拼硬干,用尽气力,现在虽然还勉强保持第二名的位置,已有后劲不足,难乎为继之势。不顾韩侣的乱踢乱骂,划手们一有机会就偷出一只手来抹掉从额头流到眼睛里来的汗水,趁势喘一口气。旗头韩侣也索性停止舞旗,把锦旗揉成一团,在脸上乱揩。“丑”字号的划手们还在引逗他们,故意略略放缓速度,使他们赶上来,使得两条船保持前后衔接的距离。虎翼队的战略思想是豁出这条“丑”字号,与“丙”字号拼得两败俱伤,只要拖垮了它,就可以让其余的船稳取胜利。
进入到第六段航道时,虎翼队战略思想的优越性明显地表现出来了。这时“丙”字号疫态毕露,不但落后于“丑”字号,并且也被原来紧跟在它后面的“辰”字号追上了,显然已失去夺标的希望。“子”字号、“卯”字号仍然以稳健的速度,跟在稍后。只有“寅”字号因为不断地受到邻舟的干扰——这是龙翔队的战略思想,他们事前认为“寅”字号可能要夺标,故意让“乙”字号用不正当的手段去打扰它,这一战略也获得成功,使得“寅”字号与后面的几条赛船混作一团,不能脱颖而出。最后的一条是“戊”字号,它一开始就落在后面。赶不上去,又不允许中途退出,就索性安步当车,自甘下游起来,以致远远望去,它好像浮在湖面上一只大水鳖拖着的一根长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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