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来了,就官家交下来的任务而言,他们已经很好地完成了,就他们自己而言,也过了非常愉快的半天。现在他们交换着眼色,准备兴辞而归。伶俐的师师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这项罪恶企图。
“二位难得光临,”她马上先发制人地把他们截留下来。“宣赞又是头回在此作客,这一去了,不知要过几时再得见面?哪能这样容易说走就走。今天务必留下来喝杯水酒,不可辜负了咱这番心意。”
马扩不知道应不应该留下来,第二次向刘锜递去询问的眼色,刘锜马上作了肯定的示意。他当然最明白东京的行情,让李师师出面挽托官家邀请他们前来,这还不足为奇,由师师亲自殷勤地留饭,这却是他们可能膺受到的最大的光苯,东京城里哪有比这个
这一切又逃不过师师那明察秋毫的眼睛,她希望他们能够用朋友的观点而不是用东京人的通常的观点来评价她的邀请,既然她是以一个真诚的朋友的身分而不是以歌妓的身分来邀请他们。这个,马扩自己应该作出判断。她为马扩的稚气甚至有点感到遗憾了。
“宣赞是事事都要向四厢咨询请示的,”她浅浅一笑,带着一只小小的钩子,希望不至于刺痛他,“真不愧是个听话的好兄弟。”
于是他们留下来拜领师师的酒饭,默默地咀嚼和品味这个莫大的光荣。师师为他们准备了很高级的“乳泓白酒”,几色简单然而是很精致的菜,还有师师一时兴起,亲自下厨去试制的“龙女一斛珠”,这道菜化去师师很多的功夫,在烹调技术上与她老师比较起来,自然还有“鱼目混珠”之嫌,但是拌着师师的一片盛情,再加上各式各样可口的佐料,品尝起来也当得起“韵梅”的评语而无愧。
晚餐以后的醉杏楼,暂时停止了谈话,忽然出现一片静谧的世界。一缕细细的幽香凝合在寂寞的空气里,似乎把整个阁子都冻结起来,只有烧得欢腾的蜡烛,不时颤动一下,发出“嗤——嗤”声,才稍微打破了一点室内的均匀感。
那幅“玉楼人醉杏花天”的楼台人物工笔画早已摘去,官家的赠画也被临时撤去。一枝斜斜地躺在胆瓶中,睡意朦胧的杏花暂时填补在那方蒙着深紫色壁障的壁间空档里。她原来是高傲绝世、孤芳自赏的,现在被折下来,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是经过精心结构地躺在以壁幛为背景的胆瓶里,陶醉在这片融融泄泄的春意中,正在娇慵地舒展双臂,一任人们去欣赏她的媚姿。
杏花好像用一幅冰绡雪縠,轻轻叠成数重,裁剪而成。在花瓣儿冰雪般透明的质地上,淡淡地化开一层红晕。是哪一双灵巧的手,把一点薄薄的胭脂匀注在她的粉靥上?再浓一点就太华丽了,再淡一点就太素净了,只有像这样浓淡适中才恰到好处。或者再浓一点也不嫌其华丽,再淡一点也不嫌其素净,因为在这惬意的气氛中,没有什么安排不是浓淡适中,恰到好处,这里存在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不允许有一点挑剔的余地。
可是这似有若无的一层,又不像从外面敷上去的胭脂,只能是从里面化开来的薄晕才能化得这样匀称,这样恰到好处。肯定不是!她是从来不敷胭脂的,这是喝了一点酒在脸颊上泛出来的绯色。这才对了,微醺已经在她身上发生作用。她缬眼生春,薄晕含花,那幺无力地斜倚在紫缎的引枕上。受到室内盎然的暖意所烘焙,受到室内荧煌的烛光所衬映。她好像一层薄蜡,正在慢慢地融化,最后要融成一堆稠厚的流汁。
杏花醉了。
这时师师正在想起官家一句更高级的赞词:
“醉杏酡颜,融溢欲流,真个是羞杀‘蕊珠宫’女了。”
蕊珠宫是天上的宫阙,也是官家自己的宫殿,这句把她抬高到天上人间,无双绝伦的地位上的双关语,如此取悦于她,以至于平日难得一笑的她也不得不为之嫣然一笑了。
但是最最美好的一刹那倏然过去了。饮酒前水乳交融的谈话,酒后那个凝静的世界都一去不复返了。这入口似乎很醇冽,实际的性子却很猛烈的乳泓酒,不仅在师师身上,也在其他两位客人身上产生了同样的作用。
酒入愁肠,化作一腔悲愤。他们的心情原来也都不是那么平静的,现在渗进去六十五度的酒精,蓦地兜上满怀心事,在他们的心海中泛腾起阵阵波涛。当他们重新提起女真那个话题,继续谈论时,一片沉重的感喟和连续不断的叹息声充塞在凝厚的空气里。
马扩在刘锜家里第一次谈话中曾经预言过,强有力的金朝一旦灭亡了辽,必将转其矛锋对我,不知朝廷将何以善其后?当时,他刚从会宁府回来,对强悍贪婪的女真诸贵酋怀有深刻的戒心。近来,他在东京住的时间长了,与当朝大臣们接触越多,对我方的弱点了解越深,就越感觉到自己的看法具有非常现实的意义,决非杞人之忧。他说:一个人的本原亏了,百病就乘虚而入。一棵大树从根子上烂透了,人家不用化多少气力,就可以把它砍倒。现在的事实是这棵大树早已连心烂透,而手持斧斤的伐木者也已虎视眈耽地窥伺在侧,对这种危机,焉能置之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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