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一切都会过去。他吃下东西,开始能入眠、会友,甚至召对了一两次。他铰短的头发长了。有时他会对我说话,谈些日常琐事。但是他没有召回远赴锡瓦的使团。
秋去冬来,已经错过历代国王启程去巴比伦的时节。从半个帝国之外和更远的地方前来的使团纷纷走在路上,预备在巴比伦朝见他。
埃及人对赫菲斯提昂的遗体精工细作。他躺在镀金的棺材里,基座有珍贵的织物垂挂下来,停灵在一座大殿上。他的战利品和别的祭献都摆放在周围。他们没有像在埃及本土那样把他裹布装匣,在棺外彩绘全身。经他们处理的遗体,即使不缠布,也能把如生的面容保存许多个世代。亚历山大经常去看他。因为我对逝者称赞恰当,他有一次带了我去,揭开棺盖让我看。他躺在金缕的衣料上,散发着刺鼻的香料和硝石的气味。将来在巴比伦焚化的时候,他会像火炬一样燃烧。他的脸英俊严冷,面色犹如黯淡的象牙,双手交叠在胸口,亚历山大成绺铰断的头发垫在手下。
时间过去,他现在可以跟朋友们谈话了。然后诸位将军用战士的智慧做了我所不能的事,给他带来解药。托勒密进见说,科赛亚人遣来使者,索要买路钱。
这是个有名的盗匪部落,盘踞在埃克巴塔纳和巴比伦之间的各关隘附近。走这条路的马帮会凑足人数钱款,雇上一个护卫兵团才出发。看来历代国王也曾经年年遇抢,最后只好每逢秋季启程前,都付给科赛亚人一麻袋达里克金币。这笔钱已经欠账了,他们是来讨债的。
亚历山大喊了声“嗄?!”简直就像从前一样。“买路钱吗?”他说,“让他们等着吧。我会给他们买路钱的。”
“那一带很难攻啊。”聪明的托勒密抚颔说道,“都是一座座鹰巢似的堡垒。奥库斯一直没有办法平定他们。”
“你我自有办法。”亚历山大说。
他不满七日即出发。他说每一个杀死的科赛亚人,都是他献给赫菲斯提昂的祭品,就像阿基琉斯在帕特罗克洛斯灵前献上特洛伊人那样。
我没有问,自己收拾了行装。他不再用那种隐忍的眼神看我,把我视为理所当然,而我现在只希求他这样。我心里已经认了,他可能再也不会和我同床,以免折磨赫菲斯提昂的灵魂。这样的悼念成了习惯。我会活下去,只要我还能靠近他。
在关隘里,亚历山大兵分两路,一路归托勒密统率,一路亲自带领。山上已经入冬。我们又成了军营,像在大高加索时那样,随着堡垒相继陷落而轻装前进。每晚归来,他不再伤感,一心回味着当天的战斗。第七日,他第一次笑了。
虽然科赛亚人以掳掠和谋杀为营生,人类最好没有他们,我还是担心他会因为一时狂乱激愤而大肆杀戮,然后追悔莫及。不过他的神智已经恢复。当然打仗要杀敌时他依然会杀;如果死者真像荷马说的那样嗜血,赫菲斯提昂应该能满意。但是他照例留下俘虏,并且扣押酋长作谈判的筹码。他的心智一如既往地清醒。他清楚每一条通向匪巢的羊道,他出其不意的谋略是艺人的创作;艺人是依靠自己的艺术而康复的。
有一次这样的胜利后,他邀请主将们来他的帐篷晚餐。事前我轻描淡写地说:“艾尔斯坎达,你的头发该修边了。”他让我剪去参差的发梢。那天晚上他喝到酣醉。自从赫菲斯提昂死后,他从来没有这样。借酒浇愁可鄙,现在他畅饮则是庆贺凯旋。我侍候他上床的时候,心里轻松了一点。
我们迁营来到下一个据点。他布下攻城的阵线。初雪染白了山顶,士卒围火取暖。他披着霜雪,熠熠生辉地归来,如常跟守卫的侍从们打招呼。我拿来夜明灯时,他挨过来拉住我的手。
那天晚上我没有用技巧,除了习惯而成自然的部分;只用了温柔,像沐雨花开一样让快乐自动释放。我把眼睛抵在枕上擦拭,隐藏喜悦的泪水。我从他睡着的脸上看见疯狂、痛苦和失眠的印记,不过这些创伤都逐渐成为疤痕。他睡得平静。
我想,他用不朽的青铜重建了那个传奇;活到七十,他也会一直信奉它。赫菲斯提昂的兵团将一直保留其名,无论新的将领是谁,因此他永远会是亚历山大的爱人。别人决不会听见“我最爱你”了。但是庙堂里将来供奉的只是一个传奇,他本人会在蓝火中消灭,化为灰烬。让他的位置在奥林匹斯山,与不死的众神比邻吧,只要我的位置在这里就好。
趁他未醒,我轻轻地离去。他打算日出时进攻堡垒,不会有太长时间考虑。
科赛亚人作恶多年,但是从没有在隆冬被穷追猛打过。最后几座堡垒弹尽粮绝,纷纷以投降换取俘虏的释放。前后共四十日。亚历山大在关隘沿途的要塞驻兵,摧毁其余据点,结束了战争。马帮蜂拥而过。他遣使去请王室南下巴比伦。雪块已经从秃枝崩落,坚硬的红蓓蕾点缀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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