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陈汤

作者:史杰鹏

那条蛇大概也吓了一跳,陡然向后扭曲,头“呼”地竖了起来,脑袋迅即变成了三角形,嘴里吐出长长的信子。

我平时看见毛虫都怕,何况这种又凶又毒的东西。以前我断案的时候,碰见顽固不化的囚犯,就会命人捉来一些色彩斑斕的毛毛虫,放到这些囚犯的敏感部位。长安县县廷的院子里有很多高大的揪树和杨树,树上就盛产这种粗如儿臂的毛毛虫。我常常命令掾吏去采,不管多么顽固的囚犯,一看见这种毛毛虫将要放到他们的嘴里、脖子上、两腿之间,没有不赶快招认的。个别死硬的顽固分子会得到他们该得的待遇,他们的脖子肿得老高,胯下的那玩意有如平常的几倍大。我不是一个酷吏,我认为这种方法比用刑具拷打好,那样太伤筋动骨。

是谁躲在这里暗算我?我做廷尉这么多年,就算是个善茬,也免不了会得罪不少人。我相信很多犯人乃至他们的亲属都对我充满仇恨。据说我的前任也就是现在的丞相于定国做廷尉做得非常好,所有经他判决的犯人都夸他公平,不但不怨恨他,而且就算他们犯了死罪,也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所以先帝很欣赏于定国,让他在廷尉的位置上干了十九年,这恐怕是大汉立国以来在一个职位上待得最久的人了。后来我才知道,有关他的传闻并非那么确凿无疑的,前个月我就提审过一个囚犯,他自述当年于定国对他的判决不公,相信我会给他昭雪。所以,廷尉是个难当的官,谁要不信,就来做做试试。

可是,谁会挑我还在任的时候就来实施报复呢?岂不知大汉对攻杀现任官员的罪行判决非常严酷,一旦抓住,全部裊首,妻子连坐。所以那些挟私愤想报复的人,即便恨之入骨,一般也要等到那位官员卸任之后方才动手。

说来很难相信,在恐惧的威胁下,一霎间我脑子里竟有这么多画面闪过。那蛇见我害怕的样子,越发胆大,开始向我游来。我忍住疼痛,想用左手撑起身体逃离,可是一动才发现半身已经麻木,刚才被摔得很惨。我的那匹驳马倒是马上回过头来,在我身边踌躇。我刚想抓住牠的韁绳,紧接着又听到两声弓弦响,我就看见我的马左眼被一支箭射穿,几点清澈的水花从牠的眼中迸射了出来,不知道是泪水还是别的什么,另一支箭则射入了牠的胸部,牠仰天哀鸣了一声,向前跑了两步,趔趄倒下去了,嘴巴呼赤呼赤喘气,血沫一起一伏。

接着竹林深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厚而鬆软的竹叶地窸窣作响,我看见两个蒙着面纱的男子跑了出来,看不出他们的年龄,但从步伐的矫健来看,第一个还比较年轻,第二个则一条腿似乎有些问题,因为他的脑袋在跑动时不停地大幅度起落,让人找不准刻度。他们每人手中都端着一张弓弩,腰间还挂着长剑。他们脚步生风,很快就到了我的跟前,为首的重重踢了我一脚,大声道:“你这狗贼也有今天,老子终于等到你了!”他嘴上说话,手也没闲着,取出一根很粗的牛皮绳索,绑住我的脚,然后把牛皮绳索的另一头往肩上一搭,撒腿就往山坡上跑。

要在一般地上,我非被他拖死不可,好在竹林地上到处都是腐败的和新鲜的竹叶,泥土也由于竹叶的长年腐殖而发育得非常鬆软,加上我穿的衣服也比较厚实,一路上倒也没有十分痛苦。

拖了大概几十丈远,来到一堵矮墙边,我依稀看见矮墙旁有好些个土堆,平常走过根本不会注意。那拖我的汉子停住了脚步,对他的同伴点点头,那同伴抓住我胸前的衣襟,提起来,右手一拳击在我的鼻梁上。我仰面一跤,摔倒在土墙上。那汉子也大踏步过来,朝我身上猛踢。两个人拳脚交加,我趴在地上,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浑身都麻木了,不知道什么叫疼。

那汉子大概打累了,对他同伴说:“就这样罢。”他的瘸腿同伴点点头,把身上的弓箭和长剑全部解下,放在矮墙边。那汉子自己也扔下弓弩,又解下长剑,对瘸腿同伴说:“先把他拖过去。”

我心里顿时明白了,那些土堆可能是一些坟墓。他们肯定是想把我拖到土堆旁杀死,用来祭奠那些土下埋葬的鬼魂。我自己知道这么多年来肯定也冤杀了不少人,但没想到会这么集中。他们之所以要解下刀剑,显然是因为有一种《日书》上说不能带刀剑上死者坟墓前拜祭,否则会惊扰死者。三辅地区的人对这种习俗大多比较信奉。

他们把我拖到那些土堆前,为首的汉子冷冷地道:“给我跪下,对着这些被你害死的冤魂叩头请罪。”

还能怎么样?我听话地对着坟堆重重叩头,希望自己良好的认罪态度能换取眼前两个活人的怜悯,以便保全性命。

可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

“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週年,死前还有什么话说?”见我头叩得差不多了,那汉子又冷冷地说,同时从袖间掏出一根绞丝的弓弦,在手上一屈一伸地拉扯着,发出“嗤嗤”的声音,显然他想用这弓弦勒死我,猜都不用猜。

我心里很绝望,想起自己的官位、妻子,想起人世间还有那么多没有做的事,还有那么多的幸福没有享受,这样死实在不甘心,我死马当做活马医地叫了一声:“两位先生,我很想知道你们和我到底有什么仇恨,要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

手拿弓弦的汉子还没回答,那个瘸腿蒙面人已经怒道:“你他妈的使用奸计杀人的时候,有没有让人死个明白?”

手拿弓弦的汉子止住他:“也好,让他知道是我们杀了他,是我们亲手报了仇,我们自己也可以更觉得快乐。”说着他一把扯下自己的蒙面纱巾。

我看见那是一张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的脸,面容还比较英俊,沿下巴一圈长着密密麻麻的胡须,根根像钢针一样直立,这张脸看上去很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我企图拖延时间,叫道:“慢,你到底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如果你认错了人,那我岂不是死得很冤枉?而且你如果杀错了人,自己也不算报了仇,又岂不是白白冒了一场险,白白损了自己的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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