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民在车江大寨与古州之间;这里很偏僻。即使是“苗乱”爆发前,这一带的人烟也很稀疏,历来属蛮荒之地。奇峰怪岭中,那条坑坑洼洼的古黎大道,寒怆、寂寞而又倔强地蜿蜒着,逶迤北去。
古驿道的边缘,紧挨着一座幽深的林子。若论面积,这林子方圆不过二十里地。但是,林子里却古木参天,藤蔓交织,各种鸟兽自由穿行其间繁衍休养。颇有桃源气息。春、秋两季,达官贵人或邀约朋伴,或携妻带子,坐着马车到这里踏青、秋游。咸丰三年,黎平知府胡林翼离任赴鄂后,黔东南辖境的治安便开始恶化起来。
古驿道上,这座林子更是强人出没、命案叠起。天黑之后,古州一带的老百姓宁愿绕道远行也不涉足其间。
从此,这片风景优美却又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有了一个恐怖的名字:断魂坡。今夜,上弦月。淡雅的清辉下,断魂坡影影绰绰,恍若一幅年深月久的水墨画。林子深处,始终有一只固执的夜鸟在苦苦哀鸣:“骨咕古……古!”“骨咕古……古!”那是斑鸠的叫声。
不注意听,还以为是一个女子在那里长声吆吆地啼哭,说“奴家苦啊苦!”“奴家苦啊苦!”
到断魂坡之后,田兴胜他们迅即折身,悄然钻进了林子。大家都坐在厚实的落叶上歇气、吃干粮。片刻,驿道上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蹄声。月光朦胧,几匹快马自车江方向由远而近,转眼就到了田兴胜他们跟前。来者共有五人,总兵府卫队的传令兵陶四歪跑在最前面,在他身后,依次是“顺昌团”团首金铁匠及其随从。
“喂……是不是‘顺昌团’的?”高坎子上面,梁哨官用两只手掌拢着嘴,俯身向下面的驿道喝问。
话音未落,最前面那匹马在原地转了个圈。陶四歪猛地一勒缰绳,跳下马来大声说:“是呀,是‘顺昌团’的。你梁哨官么?”他乡音很重,开口就“撕”呀“撕”的,一听就晓得是湖南人。
这当儿,金铁匠他们的马也停住了。“不是通知我去受领任务么?”金铁匠边嘟哝边沉镫下马。还未站稳脚跟,一根凉幽幽的铁管抵住了他的下巴,金铁匠斜眼望去,发现陶四歪的手上朝天竖着一把“佛朗机”短枪。他本想说“开哪样玩笑?”可是,这一瞬间,突如其来的排枪“啪、啪、啪”在他耳边骤然响起……土坎上,十二枝洋枪、火铳一阵点射,连人带马撂翻了金铁匠的三名随从。
天地空阔,待排枪的尾音消失之后,先前那种古朴的宁静,又回到了月色如华的断魂坡。灰白色的古驿道上,杂乱抛撒着人和马匹的尸骸。金铁匠脚边,有一匹马尚未落气,它无力地晃动着脑袋,蹬弹着后蹄,挣扎着想站起来。此外,路边还有人在梦呓般地呻吟。
那只刚才还在“咕咕”啼叫的斑鸠,此时不知逃到了何方。
一群黑影走出树林,朝金铁匠围了上来。由于这些人都背对着月光,他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是,那模糊的月光,可怕的静寂,丝毫没有削弱金铁匠的想像力。看看陶四歪那张嘲讽的脸,他完全清楚其他人的表情!“田兴恕,你这叫汉子人做事么?”金铁匠昂起头,对一个提短枪的黑影说,“田兴恕,凭哪样害我?”悔恨交织的悲哀,使金铁匠显得异常痛苦。
那个黑影不是别人,是田兴恕的哥哥田兴胜。
“你认错人嗒。”田兴胜哼着鼻音冷笑了一下,没有理他。这时,梁哨官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随意把火铳靠在土坎上。同时,他笑眯眯地看了金铁匠一眼。明月下,他那口整齐的牙齿泛着白光……
梁哨官像演戏一样拂拂衣袖,架起双手向金铁匠深深行了一个打拱礼,接着,他又像演戏一样,连比带画拿腔拿调地念出一段道白:“啊……金大人,别来……无恙……么?‘虎威营’跑了四……个处死待斩的士兵。你可知晓他们的下落?”
这段道白,梁哨官专门使用了黄梅戏的腔调。无论唱词、道白,黄梅戏都是那么抑扬顿挫、有板有眼的,听起来韵味十足。在湖北时,梁哨官最喜欢看这种戏。
梁哨官念完道白,金铁匠的泪水顿时如雨雾般迷蒙了双眼。“我晓得啦。”他咬着牙关,既悲苦又恶狠狠地说,“我晓得啦!田兴恕这狗日的!”与此同时,在金铁匠的下巴旁,陶四歪的食指缓缓一屈,抠响了那把“佛朗机”……
次日一大早,四具蒙头盖脸的尸体出现在古州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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