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皇帝

作者:刘德贵

是年初,陈德风闻河南慌乱,老父妻子远在乡下恐有不虞,日夜盼家人书信,望眼欲穿怎奈兵事频仍,路途查防甚严,随处苛索,尤令行人心悸。好容易捱到月底,忽闻说河南已靖,乱党啸归山林,不敢复出,乃向总管告假,回家探视。陈德风尘仆仆,及至故里,唯见人至室空,家中什物东歪西斜地伏在各角落,落目狼藉。陈德慌了神,急找邻里打听,只说携家外投,不晓去止。陈德愣怔半晌,辗转寻思估谅父亲定会前去投奔宁长表叔家了。于是顾不得旅途劳累,披星戴月,昼夜兼程。

这日赶到宁长,又费尽一番周折,方找到表叔家来。刚进门,迎面看到禄儿弟兄正于中庭玩耍,不觉心下一宽,脱口便喊了出来。禄儿、对儿乍见父亲到来,一齐奔向前去,抱住腿膝竟呜呜哭将起来。陈德一面拉扯,一面亦潸然泪下,但旋即发觉异样,心下顿生疑惑,忙问出了什么事。两儿只管呜咽,却说不出话来。

这当儿陈德表叔、表兄闻声出来,亦极凄然。忙引至内室,问讯路途情状,陈德俱言。见老父妻子未出见,陈德坐立不安,便连连催问,叔父见问,遂长叹一声,面色阴暗。过了半晌,方才痛切叙来。陈德不闻犹可,一听父妻各俱冤死,立刻头脑发胀,双目冒星;一时气塞,大叫一声仆身倒地。表兄父子慌忙扶起,又是探捶又是灌汤,忙乎了好半天才算醒活过来。免不了一番号啕,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加之两儿哽咽泣血,表叔一家连同近邻无不相互落泪。众人规劝半晌,方渐渐止了声泪,又劝慰一番,时近薄暮,邻里自各散讫。略一清宁,陈德百思。

“妻子遭逼,殉节而死,此仇若不得报,将谓不义;父亲无端被遭屈打而死,未能事奉身前,若不得报仇,可谓不孝;不孝不义,有何面目见于人前。”遂向叔父说:“两儿年幼,全赖叔父照顾,我近日回京城,不便携带奔波,仍请叔父代为管教。家中无人,也无甚田产需要料理,侄儿打算明日即回,约过三两月,再来看视,若不能回来,请叔父将两孩子拉扯成人,记住陈家血仇。”

叔父窥伺其意,说:“我知你欲报大仇,叔父自不应拦阻。只是现在恐怕不合时宜,太鲁莽,仇不能报,反而丢了自己的性命。自古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且先放下,容以后俟机而为,千万不可凭一时血性轻举妄动。”陈德闻言,益觉悲伤,泣道:“只怕难得有机会,若到这般等待下去,岂不是不报了么?”

一旁表兄听罢,见陈德胆壮,急火攻心,立刻站起,捉住臂膀,双目生辉,说:“表弟前去报仇当真不怕死么?”陈德被激,应声而起,道:“如今我已无家,再无牵累,况既为父报仇,岂能顾惜父母所给之躯?而今父亲妻子皆死非命,此仇不共戴天,倘谈什么怕死!”

“这就好,”表兄拍拍陈德肩膀,盯视陈德低声道,“表弟可先小住,我有办法。”陈德将信将疑,遂点头应允。

晚上商谈,陈德才知表兄乃为荣华会成员,亦属白莲教之一小分支,在直隶一带素有分布,影响很大。白莲教遭重创,荣华会势单力孤,正在无法,恰在京畿地带兴起了天理教,盛况一时。该教派原教主乃郭潮俊,人众甚多。郭潮俊既殁,林清代之而起,联络各派,广布教义以“三际说”来立其教理,将“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奉为八字真言,广罗门众。于是各省教派纷纷归附,林清势焰渐壮,遂自立坛主,分封部众,迈赫一时,唯待时机成熟,便可揭竿而起,举建大功。陈德表兄亦归用其下,并于天理教中司一小职。

表兄道:“现今朝吏昏庸,尚不如盗匪。官逼而民自反,各地纷纷举义。官兵所到之处,肆意践踏百姓,搜刮脂膏,敲骨吸髓。所被逼迫致死者,何以记数?你欲为父。妻报仇,又哪里寻到那些满族官兵?自是大清气数已尽,理应逐出中原,复兴汉室,这方不愧英雄一生。”陈德道:“上回白莲教举事,京城也人心惶惶,可惜终是被灭,未能成就大事。”

“所以坛主有令,”表兄接道,“只能智取,不可强攻,白莲教的失败便是教训了。我教如今全是秘密行动,各处安插眼线,连紫禁城内亦有内应,时机一到,便可一举成功。”陈德复喟叹道:“可惜我身为厨役,空无技艺,纵然入教,俟等报仇又谈何容易?若不人教,孤身无助,也只能徒然伤心而已,真正没用!弟不消悲观,”

表兄略一沉吟,便低声道:“昏官比比皆是,杀其一二于事不济。表弟既有此血海深仇,敢不敢去刺杀皇上?”

“怎得不敢!”陈德“霍”地站起,抄起手,咬牙切齿道:“反正豁出一命,只要报得家仇,还有什么不敢的?”表兄慌忙嘘他轻声,仍旧按他坐下,道:“小声些,此事没有万全之计,纵使你身居京府,但宫禁森严,你亦接近不得。”陈德道:“我寄身内务府,常有机会接遇皇上,还担心什么?”

“不行!”表兄摇头,“即使幸见,也不可能近身,贸然出手,反会坏了大事。你且安心暂住,待明日我去禀知坛主,再作安排。”

陈德一想,别无他法,只好准允。这一晚热血沸腾,辗转不眠誓欲为父、妻报仇。

第三日,表兄回归,具告坛主指示,言坛主亦十分振奋,特书一礼,令陈德回京联络内应,图谋见机行事。原来宫廷大监因内宫刑酷,不堪驱使,亦有几人暗投天理教。林清令他们稍安勿躁,以便起军时引为内应。此次交付协助陈德的太监,乃是内院撷芳殿二门总管太禄。当下陈德精神倍增,揣好信札便要回京,叔父表兄亦不甚强留,只嘱咐谨慎从事,万万小心等语。禄儿、对儿仍留宁长,父子相别,各声泪俱下。陈德见两子呜呜咽咽,顿感无限酸楚涌上来,益发涕泅交流,生人作死别,天下惨伤之事莫过于斯。但想到父死妻缢,又满腹怅恨,遂决然而去。

时值嘉庆八年之初,四海清平,嘉庆亦竭力清整,力图富国强兵。这日钦差大臣关防额勒登保朝觐面奏道:“西北伊犁与俄罗斯国接壤,地广人稀,连年征战,戍边将士时有抽动,如凭兵士守垦,诚恐短期无效。不若移民垦边,一来充补边力,半其饷用,二来分散民居,拥有田宅,正可食力自富。”嘉庆早有此算,只因教乱未定,未及时掣肘。今钦差提请,正中下怀,遂准奏。又念及连年兵燹祸乱,民生凋蔽,无力耕垦,便再谕令:“凡自愿往边垦荒者,官给耕牛。”很快,流民拥集,踊跃报名,僧多粥少,逐渐耕牛不足以付。恰在这时,工部大臣兴德保参奏说御前内侍诚存蓄田数顷,自养耕牛千数,屯积居奇,意欲乘机增利。嘉庆闻疏大怒,饬道:“值此亟需,理应解民之燃眉,以国家为重,尔等这般蓄储,其于奸商之为何异!”遂遣人查办,属实,又严词申饬一番,命户部点数记录,照官价折银以偿然后往输伊犁。诚存暗暗叫苦,也只得无可奈何,唯唯而从。

且说陈德回京,禀明总管孟明,只说家中无事,瞒住横祸等事,绝口不提。孟明也不着意,唯命即日入厨。几日后,陈德终于候得一个机会,秘会撷芳殿二门总管太监太禄,呈上书札。太禄阅毕,匆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暂回,一俟机会,我自当设法告知。”陈德回来没情没绪,一连数日不见动静,自忖报仇无望,内心郁烦,便终日酗酒,每每喝得烂醉,便坐于内院大哭一阵,再大笑一番,几近疯狂情状。总管孟明遇见两次,大发雷霆,严加责罚。哪知陈德依然故我,颠狂如旧。孟明等恐事出意外,拟将他除名,以免滋事。

陈德闻听愈加惶急,正于无计可施之时,忽大禄差一小太监来告,言说次日皇上东巡祭陵,傍晚回宫,正可暗藏殿门之后,出其不意上前刺杀,为防巡查意外,特又捎来一身都护亲兵衣装。陈德得信,彻夜未睡,收拾身边物什,都全齐备。次日换上衣装,依时而入,竟得蒙混潜进。可惜陈德身无武技,凭血气相拼,终难以得手,未曾伤及嘉庆,只是削落轿帘的几串垂珠,然而嘉庆确也受惊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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