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三天的时间就过去了。是晚,夜色又笼罩了山阳县驿馆。在查赈委员居住的上房里,烛光摇曳,李毓昌正在挥笔疾书举发王伸汉的揭贴。当一件件活生生的事实从他的笔下展现出来后,他变得十分激动,不觉把措辞写得严厉了一些。但是,当他准备建议总督大人从山阳县开始往上审查府、省各级官吏时,他又有些犹豫了。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贪官污吏群,那些身居要位的贪污者,每个人都有一张赖以保护自己的关系网,其中有的与巡抚、藩司相连,有的甚至直通总督乃至京城,凭自己一个人,要想掀动这一大群人,实在是不可能的,而一但触及到了这些人,自己就要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迟早要被他们拔掉。与其那样,倒不如明哲保身为好。想到这里,他手中的笔变得十分沉重。他放下笔,信步走出室外,一股清凉的夜风迎面袭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上弦月已经坠下,满天繁星眨着眼睛,似乎是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宁静的院落里悄无人声,连夜风卷荡着树叶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李毓昌缓缓地踱着步,思绪万千。他很想把李祥叫来谈谈自己的心里话。打自己考中进士以后,李祥就一直跟着自己。爱妻和叔叔不在身边,李祥是自己目前唯一的比较亲近的人了。但是,西厢房的灯光早已熄灭,想是几位随从都入睡了。他不愿再唤醒仆人,只好自己独自徘徊。这时,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灾区数万饥民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情景。数万生灵濒临绝境,而王伸汉之流却视若罔闻,并在垂死的灾民身上榨取钱财,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毓昌顾不得考虑自己的安危了。他快步走回室内,毫无顾虑地写出了自己的见解。他主张严查一切借水灾发私财的贪官污吏;他主张从黄河水患中发现的弊端开始,整顿整个江苏省的吏治;他主张坚决追回被层层克扣掉的赃款,立即发放到灾民手中。当他写完最后一句时,夜已经很深了。院内的风突然增大,把虚掩的屋门也吹开了,并把满地的落叶卷进屋来。李毓昌这才站起身来,走过去,想把门重新掩好。但是,他刚迈了两步,便停住不动了。因为,有两个人施施然地并肩走了进来。走进来的这两个人不是男人,而是两个女人。凭心而论,这两个女人不仅年轻,且还十分的美貌。
别说这是两个本就非常俏艳的女人了,即是那仅有三分姿色的女人,在这夏日的夜晚,著着单纱,往这烛光中一站,岂不也同样能勾得一些男人神魂颠倒?而这两个女人,身上的衣着比那单纱还薄,简直就等于没穿衣裳一般。李毓昌只是那么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便赶紧挪走了目光。你道何故?原来,她们本就已经够玲珑剔透的了,进得屋来,冲着李毓昌一笑,然后就双双卸去了身上那少得可怜的衣衫。李毓昌虽勇毅果断,可面对着这么两个一丝不挂的女人,一时间也无可奈何。他斜眼看着屋角,口中却是对她们道:“尔等何人?为何夜闯本馆?”
两个女人嘻嘻一笑,款款上前,一左一右偎住了李毓昌。一个女人道:“大人,何必要问我们是谁呢?你是个男人,我们是个女人,这就已经足够了……”
李毓昌抖动着身子道:“尔等所欲何为?”
另一个女人道:“哟,大人,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瞧瞧,我们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干什么呢?喂,大人,你怎么不敢看我们呀?是不是,怕我们把大人你给吃了呀?”
李毓昌不禁怒道:“尔等娼妇,若再一味纠缠本官,本官定将尔等送往有司衙门严惩!”
一个女人惊呼道:“哟,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呀?我们是看你一个人寂寞,才过来陪你的,你可不要猪八戒吃西瓜、倒打一耙哟?”
另一个女人接道:“就是。大人千万不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我们可都是标标准准的良家妇女哦……”
这两个女人,一唱一和,竟然将这个堂堂的查赈委员弄得不知所措。他很想痛揍她们一顿,再将她们赶出驿馆,然而他似乎又有些于心不忍。毕竟,这只是两个女人。俗话说得好,好
说罢,径自扭腰摆臀,且舞且唱起来。李毓昌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大喝一声道:“吠,尔等贱人,竟敢如此调戏本官,看本官不砸烂尔等的狗头!”
说着,他真地抄起了一把椅子,高举过顶,作势就要砸过去。那两个女人可吓坏了,再也不敢颠狂,捡起地上的衣服,也没顾得上穿,就慌里慌张地逃出了屋子。李毓昌兀自气咻不已,“噹”地一声,将椅子重重地掼在地上。他虽然没有想到这两个女人会是王伸汉派来的,但他也多少觉出了些蹊跷。这两个女人,如何会大明大亮地走人驿馆并闯入自己的屋内?他不觉向西厢房看了一眼,西厢房依旧黑乎乎地,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只得叹息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便和衣躺在了床上。他本是很困的,可经这两个女人一搅乎,他却又一时难以入睡,眼前,不禁浮现出爱妻林若兰的娇美面容。
有了林若兰,他便什么女人也不会放在眼里了。此时,她一定会倚在窗前,面南而望吧?想到娇妻,一种内疚由然生起。自己,也太过粗心了,尽忙着查核王伸汉罪责了,连一封信也没有给她写过。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还有叔叔李太清,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身体还像几月前那般硬朗吧?这么想着,渐渐地,困意就向他袭来。他吹熄了烛火,翻了一个身,一会儿便沉沉睡去。这边的烛光刚灭,那边的西厢房的门就轻轻地推开了。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李祥、顾祥和马连升像幽灵一般,贴着墙壁向正房摸来。他们对正房的情况非常清楚。三间正房一明两暗,中间的明间是李毓昌的客厅,西边一间是寝室,东边则是存放帐簿、清册的地方。白天,李祥已经仔细地翻阅了李毓昌的清册登记簿,知道凡是有问题的原始簿册都存放在东问靠后檐墙的一个大柜中。为了便于偷取,李祥特意关照马连升假装疏忽,把大柜的铜锁虚挂在吊环上,只要溜进去一摸就可拿到簿册。他还让顾祥偷偷地盗取了帐册室的钥匙模记,委托包祥配好了开门的钥匙。一切准备就绪了,才决定在今晚上动手偷取帐册。而此刻,这三个人的心情都十分紧张。李祥溜到正房前轻轻推了一下门,门扉就打开了。李祥心中一阵欢喜,看来李毓昌并没有提防。
他回身对隐蔽在阴影里的顾祥、马连升做了个手势。顾、马二人也凑过来。一个人紧贴着李毓昌的房间,倾听里面的动静,一个守候在院子中间,观察外面巡夜打更人的动静。李祥则闪身进了正房中间屋,轻手轻脚地向东问摸去。他准确地摸住了挂在门环上的大锁,用配好的钥匙轻轻一捅,锁被顺利地打开了。李祥进了帐册室,回手又把房门掩上,走到靠墙的大柜前。他的心“砰、砰”直跳,一种即将成功的喜悦使得他双手有点发抖,以至摸到悬挂着的铜锁时,竟怎么也摘不下来。他清楚地知道这个锁是马连升亲手虚挂上的,不会打不开。于是他定了定神,再次摸上去。可这一次,他的心一下子就凉了。沉重的铜锁牢牢地紧锁着,任凭着怎么撬也撬不开了。他又镇静了一下,抹去流到眼角的汗水,用力拽了几拽,大锁依然纹丝不动,粗大的锁梁紧扣住坚硬的柜门铁环。李祥明白了,这是李毓昌怕帐册有失,夜间亲自检查了大柜,把虚挂的铜锁锁死了。他无可奈何地吐了一口浊气,照原路退了出来。当出了正房门时,前院传来了清晰的报时的梆子声。此时已是四更三点了。
王伸汉也是一夜没睡。他急迫地等待着李祥等人盗取清册的消息。按包祥的安排,李祥将清册盗出后,连夜送到包祥家,再由包祥送王伸汉审阅后立即烧毁。李祥曾说过要在三更以后动手,估计四更左右可以送到县衙,但王仲汉瞪着眼睛盼到五鼓时分,仍然没有一点消息,就连包祥也没有露面。王伸汉越等越急,越急越气,不由得在暗暗咒骂着包祥办事不得力,甚至打算挨过这一关后,就把包祥赶走。他哪里知道,包祥在家里更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卧不安。从三更到四更,包祥一直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李祥在驿馆内有闪失,坏了大事。从四更到五更,他更是连急带恨,又是担心李祥败露,又是埋怨李祥胆子太小,迟迟不敢下手。他明白,自己的前途,王伸汉老爷的性命,全都取决于今天晚上的盗册活动。他估计今天的计划是十有九成会成功的,但直到夜色渐渐退尽、黎明的熹光投到他的窗棱上,也没有得到李祥的回音。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假做有公事,来驿馆探听消息,才知道由于李毓昌防范严密,李祥等人没有得手。他不敢迟疑,赶快来到县衙,向等得焦急的王仲汉禀报。王伸汉狠狠地训斥了包祥一顿,包样只得听着,直待王伸汉发过火才悄悄地道:“老爷请息怒,虽然昨晚偷盗不成,但李祥答应今夜还要活动,不盗出帐册决不罢休。”
王伸汉这才算松了一口气,他紧紧地盯着包祥说道:“你要清楚,那李毓昌正在写检举本县的揭帖,一但他的揭帖报了上去,纵使盗出帐册也无济于事了,早一天得手就早一天断了李毓昌的根据,使他不敢发出揭帖,才能保全我们的前程。”
包祥点头道:“老爷请放心,我这就去催促李祥,让他今晚务必将清册盗出来。”
王伸汉迫不及待地道:“那你就快去催他。如果李祥等人提出新条件,你一概替我答应。本县的身家性命全在那几份清册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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