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儿只斤这个词让铁木真浑身一震。这时他才意识到此事的重大。他忍不住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孛尔帖,正赶上孛尔帖也看他,她目光好奇,直接,让他想起了林中的花斑鹿。
德薛禅说,也速该巴特,我听到你刚才说的,是不是酒话呢?也许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也速该说,德薛禅亲家,你以为我喝醉了么?从我也速该嘴里说出的话,就是射出的箭,永远不会回头。要不然就是你喝醉了?德薛禅坐直了身子,说亲家,这回我听清楚了。
父亲要走了。他在翁吉剌一共住了十天。
按翁吉剌的习俗,他必须把儿子留在女家住满三年,表示对亲家的信任。德薛禅说,你走吧亲家,儿子我替你养着,三年之后连你的儿媳一起送去,到时候,我还要送你九十九头骆驼,九十九头牛做聘礼。父亲说,你看你说的,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没带什么东西,就把这匹乌青马给亲家留做礼物吧,它是匹通灵性的好马,跟我好多年了。德薛禅说,我看得出来,整个翁吉剌也没有这样一匹好战马,就让它留下来陪铁木真吧。
乌青马叫了一声,它的缰绳已经被拴在了青石马桩上,它想跟主人走,但挣脱不开,前蹄刨出了一个坑,跪在了地上,又跳了起来,膝盖都磕破了。铁木真抱住了它的脖子,摸着它的鼻子、脸,像他父亲所做的那样。
父亲走了。父亲走后的日子过得很平淡。
每天吃饭,铁木真和孛尔帖脸对脸坐着,都不看对方。孛尔帖给他端饭他就吃,彼此不说话。有时,他跟着德薛禅出去做客,德薛禅对别人称这是我的女婿。他就称他为德薛禅父亲。也有的时候,客人到家里来,酒席间德薛禅问客人们,说你们看我的女婿怎么样?客人们就夸奖他。德薛禅高兴,便告诉客人说,我这女婿来自蒙古乞颜部,乞颜是什么你们知道吗?让我来说给你们听吧。从前,他说,一千两百年以前,在额儿古涅河岸有过一场大厮杀,大到多大呢?连天上的云彩都染红了,蒙古人被杀得只剩下两男两女。那两个男的,一个叫脑忽,一个就叫乞颜。
他们见自己败了,就躲进了额儿古涅山谷,拿巨石把山口封了,敌人进不来。两百年以后那石头和山长在了一起,像刀削的一般,谁也出不去了。出不去不要紧,脑忽和乞颜的后代就住在山谷里生活。那里有高大的树、油黑的水和茂密的草,正好饲养牲畜。又过了五百年,他们的儿女越来越多,山里盛不下了。有一天,乞颜的后代看到那山壁中有铁,就让大家砍了成千上万的树木,堆在山石下面做柴用,又叫人宰了七十头牛马,用它们的皮做成风箱。这些人鼓风吹火一共七十七天,把山壁的铁熔化了。山谷豁开了一个口子。蒙古人得了铁,涌出山谷,如狂暴的激流一样,倾泻下来,没人挡得住。现在我告诉你们,这就是乞颜的来历。乞颜、乞颜,它的意思就是不可阻挡的激流。
这个故事,铁木真都会背了。
经常是,客人们一面喝酒,一面哦哦地点头。德薛禅就压低声音对客人说,你们看见我这女婿,他就是乞颜部也速该巴特的儿子。每逢这时,总有一两个客人呛了酒,咳嗽个没完,孛尔帖赶紧端茶水过去,给客人润嗓子。顺便看铁木真一眼。她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掠过去,刷的一下,像马尾扫过,凉爽又刺痒。
有一次,客人们都走了,包里就剩下他们两个。孛尔帖对铁木真说,把你的靴子脱下来,让我看你脚上的伤。铁木真愣了愣,她的口气像是在命令。他没吭声,低头脱掉靴子。她又说,叫你把脚伸过来你怎么不动?铁木真就把脚伸了过去。脚上的伤口仍然发红,一碰就疼。孛尔帖将他的脚双手捧了,仔细地看,又小心地拿清水洗,她问他疼不疼。他摇摇头,想抽回脚,但不能够,他想,他得听她的,因为她是父亲为他选的妻子,她要他做的事,他不能拒绝。她又对他说,这两天你不要再穿靴子了,晾一晾好得快,懂得么?铁木真郑重地点点头。
又过了些日子,铁木真感觉心中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翁吉剌,他不缺吃穿,又无拘束,这是为什么呢?他问孛尔帖,对她说我半夜醒来心口里疼,不知什么缘故。孛尔帖想了想,说,莫不是你的父亲想你了吧?铁木真不言语。半夜,他听见乌青马在叫,以为有了贼,急忙取了弓箭去看,见乌青马使劲刨蹄,咬它的缰绳。铁木真去拽它、摸它都不顶用。一直到天亮,马蹄刨起个大坑,缰绳也快啃断了。德薛禅来看,乌青马不喝水,也不吃草,头朝着西北方向,满眼泪水。德薛禅面色愁苦,自言自语道,这是匹通灵性的马,像主人的影子一般,它这样闹腾,莫不是我的也速该亲家出事了?
听他这么一说,铁木真即刻明白了自己烦躁的原因,不由得放声号哭,一点顾不得羞耻。孛尔帖吓坏了,站在一边发愣。德薛禅对铁木真说道,你看你,哭得像个大鳟鱼似的,成什么样子?若你父亲真有什么好歹,如何把大事托付给你?你这样子若让乞颜部的百姓们见了,他们能服气你吗?德薛禅吩咐妻子准备好路上吃的,把乌青马的缰绳解下来,交给铁木真,又拍拍乌青马,对它说,我知道,你的心已经不在了,再粗的缰绳也拴不住,你们回去吧,若我的亲家平安,你们再回来告诉我。
孛尔帖把路上的吃喝给铁木真拴在马上,想对他说点什么,可是他没看她。或者是,他看着她就像什么也没看见。只是着急上马,屁股一沾鞍子,便箭一样地蹿了出去。马蹄扬起的尘土像一股烟,眨眼就散了,几乎没听见蹄声响,人和马就都不见了。她什么也没来得及说。父亲派去送铁木真的人下午就返了回来,他们说连乌青马的影子也追不上。父亲叹了口气说,可惜。
可惜?父亲可惜什么?是那匹乌青马吗?孛尔帖不懂,也不敢问。她知道那不是她该问的。
第二天,一个男人到了她家帐前,他说他叫蒙力克,是也速该的伴当。他的马浑身是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还冒着热气。他对她的父亲说,也速该巴特心里不好,要我接铁木真回去,有事托付。她听她的父亲又叹了一口气,说长生天保佑我的亲家,铁木真已经在路上了。这个蒙力克连马都没下,就转身走了。铁木真能认识路吗?给他带的食物会不会半路掉了?天黑的时候他睡在哪儿?遇见野兽怎么办?这些都是孛尔帖想问的,去问谁呢?没人可以告诉她,就是有,她也不好意思问。这样,她只能暗自为铁木真担心。从前,她不懂得什么叫做担心,那是因为,这世界上还没有让她担心的事情,这是头一回,她学会了担心。担心的感觉一点都不好,许多可怕的景象一个接着一个往你脑子里钻,也不知道它们都是从哪儿来的,赶也赶不走,忘也忘不掉,太难受了!可是父亲闭口不提这件事,自从上次感叹了一声可惜之后,他再没说什么,好像铁木真和他的父亲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他们的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平静,安宁,谨慎。但在孛尔帖看来,它又不像原来的样子。为什么呢?她问自己,为什么日子可以退回去,她孛尔帖退不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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