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畋威风凛凛地接过宝剑,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句:“王将军请起!”说罢,将剑拿至案下,在使臣的身上蹭了蹭血迹,环顾四周,提高了声音对四下道:“数日前,本使得见天子!天子在临行时留下口谕,‘朕走之后,爱卿重任在肩——务必东捍贼锋,西抚诸藩,纠合邻道,勉建大勋!朕此去兴元道路崎岖,恐交通不便,倘若遇到大事,卿可便宜从事,可自行决断,可墨赦除官!’今天,我杀了黄贼伪使,以是表我凤翔忠心。凤翔尹饱受皇恩,不思报国,惑乱军心,死有余辜。倘若谁有二心,下场与此人同!”
众将臣慌忙称是,表明决心。于是,郑畋又与在场所有人歃血为盟,然后吩咐下去完城堑,缮器械,训士卒,密约邻道合兵讨贼。不到一个月,收到郑畋信函的邻道纷纷许诺发兵,将会大军于凤翔,交付郑畋统领。然而郑畋心里清楚:如果没有中原那支威名四海的忠武军协助,很难轻易收复长安。此时,忠武军节度使已经换成了周岌,监军依旧是杨复光。郑畋虽然对这个周岌并不了解,但他骨子里认为,像杨复光这样的宦官大多是贪生怕死之辈,要想说服忠武军再反黄贼,只能从周岌身上下手。于是,他将一纸密信交给了孟图,让他连夜奔往河南道,劝说那已经投降了黄巢的忠武节度使周岌。
又一年过去了。这一年的许州,大抵还是在战乱和饥寒交迫中度过的。
小寒过后,这里顿生变得死寂和与世隔绝。除了寒冷的天气,恐怕再没有什么比长安沦陷的消息更让人愤懑悲怆了。毕竟这不像丢失一两座城池那么简单!如今,民心所向不一,天下饥荒战乱依旧,各路兵马也屯峙观望着……难道,真的要改朝换代了?——杨复光望着鼓楼下送黄巢使臣前往传舍的节度使周岌,心中忐忑不安。
这屈辱的投诚协议,便在不经意间签订了。这宣告着治理许州境地的忠武军从此之后便要效命长安的大齐政权了。这两年,与起义军大小战斗打了近百场,虽然胜多负少,但毕竟折损了不少兵力。曾经威震中原的忠武军,如今只剩下散乱的数千人。王建、晋晖等人离开后,他依旧只能重用鹿晏弘、张造这两员悍将。他尽管也提拔过一些年轻将领,但毕竟缺乏作战经验,与如今锐不可当的大齐军队相比,还显得稚嫩。
杨复光最终选择了在鼓楼上目送这对得罪不起的官员。毕竟,监军不同于节度使,他身上肩负着一份更重要的使命,这份使命让这个宦臣想保持着一分对李唐的贞洁入土——尽管他也知道,这样的念头和举动,无非是自欺欺人、徒劳的一点安慰之术。他回想一生的仕途,也就是忠于李唐的一生,这一点他可以问心无愧。
“监军,凤翔来人了。”鹿晏弘打断了杨复光的思索。
“你说什么?哪里来人?”
“回监军,凤翔。周大人已经差人安排下了。”
“哦,还是原话,说我头疼,不去了。”杨复光一面答道,心里却犯了嘀咕:郑畋差人来许州做什么?劝降,长安赦使刚离去;勤王,许州去三川尚有关隘无数,从哪里说也轮不到忠武军,何况忠武的处境并不比凤翔好;如果是结盟以图兴复呢……不会!杨复光清楚,如果要是这样,那郑畋一定和黄巢翻了脸。在他看来,郑畋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更没有这个胆量。虽然同是唐臣,但多年“南北之争”让杨复光打心眼儿里还是看不惯这些自恃清高的宰相们。
用罢晚饭,杨复光感觉心里闷得很,吩咐使女打水洗脚。正在此时,鹿晏弘又来到了他的住处,说节度使来人传话说周大人有请。复光起身,应声随后就到。
鹿晏弘小心地对杨复光咬了咬耳朵:“监军不可前往!恕晏弘斗胆,忠武军业已降贼,周公与监军难保心怀不一。倘若周公真心叛唐,则必然加害监军,您这么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杨复光点点头:“我也有所顾虑。然而事势如此,义不图全。倘若周将军当真叛降,我当舍生取义,以表忠诚!”说罢,便径自出到院落,往节度使府走去。来到府门,便有老管家出门相迎,将复光迎至院内。周岌一身便装打扮,着圆领青色长袍,外罩宽袖皂色葛衫,头戴幞头,足蹬软靴已经恭候在了影壁侧后:“监军病未痊愈,周某强求邀宴,先当令罪。”说罢拱手。
“深夜叨扰将军一杯酒喝,还望不要吝啬啊。”巧妙的一句话,让这几日的尴尬化为轻松。周岌一面延请复光入室,一面道:“我这里倒是有不少酒,监军是尝黄酒还是果子酒呢?”说罢命人端出一坛红葡萄酒:“这是年初西域上好的果子酒,乃是上等葡萄酿制而成,今日特与监军一醉。”复光佯嗔道:“将军好是小气,一坛果子酿便要打发在下?”见周岌惑然,继而笑道:“我听说将军刚从剑南得到十坛上等的宫廷烧春……怎么,舍不得么?”周岌恍然,哈哈一笑,这才唤人取酒而来。
两人分宾主落座。但见那桌上早已摆上丰盛佳肴:桌子中间几大盘鲜嫩的牛脯、羊脯、鹿脯散发出阵阵肉香,四周的拼盘上码放着骆驼蹄羹,以及毕罗饼、胡麻饼、返糕、水晶龙凤糕、玉露团等精致的点心……周岌指着一盘生鱼片对复光道:“这可是上等的鲈鱼,以上等的刀工制成,号曰丁子香淋脍。我也是刚得了会做这道佳肴的厨子,今日特地与监军同品美味。”
见到周岌如此大张旗鼓,复光心中更是疑惑,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又不好多问,只有赔笑对饮。酒席间,两人只言吃食,不道时事。酒过三巡之后,杨复光自觉有几分翩然,斜眼四下偷望,猛地看见屏风之后有人影在晃动。他顿时明白:周岌果然想要加害自己,在屏风后面设下了埋伏,单等自己酒醉之后,便要下毒手。可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看来,周岌对自己也是心生畏惧。想我复光虽然柔弱一宦臣,但毕竟戎马十载,曾驾驭忠武数万雄师。你周岌就是想要加害,也不敢妄然在我清醒的时候下手。此刻,他心里倒是坦然了起来,心想,今天无非就是个死,但就是死了也要弄个清楚,周岌隐而不言,不如我先发制人,探探他究竟作何打算。想罢,将手中的残酒一饮而尽,伸手掏出一张丝绢,故意掩面涕泪。
这一举动完全出乎周岌意料,忙问监军因何事伤心。复光也不理睬,索性放声大哭,哭声中悲苦辛酸尽然。周岌更是慌了神怡,连忙劝道:“我与监军共主忠武,情同兄弟。您经营忠武军十载,是我尊敬的兄长啊!兄长,您有什么为难伤心之处,尽管道来,周某愿意相助。”
杨复光这才止住哭声,抹泪言道:“将军认为,什么人能称之为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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