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臣

作者:马蒙

陈敬瑄下令各城守将、残兵放弃抵抗,自己与田令孜由西南市桥门出了少城,从西南角登上外城。方上城楼,陈敬瑄只觉得有些晕眩:锦江北岸密密麻麻驻扎着王建的军队,方才还在拼死攻城的士卒此时已经整齐列队。队伍前面,无数旗帜迎风飘扬。正中间大旗下,远远见得王建擎刀端坐马上。

田令孜此时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是他第二次在城头见到王建。上一次是王建自阆州破鹿头关来投奔自己,可由于种种原因,他最终难以信任这个义子。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是自己恳求王建给自己一条生路了。田令孜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冲城下王建喊到:“八儿,老夫待你如何,为何相逼至此?”

王建抬头望见田令孜:之前肥肥的脸颊已经有些枯瘦,颧骨突出。他叹了口气,冲城上喊道:“军容父子之恩,王建何敢忘怀?天子以韦相公代为西川主,太师拒不奉诏,建不得已这才奉天子明诏征讨。倘若太师诚心悔改,乃是成都之幸、西川之幸,我又有何他求?若恩父不弃,今夜王建欲在行营设宴,向恩父赔罪!”说罢,冲着城头拱了拱手。

是夜,田令孜携带西川节度使印符由城上垂绳而下,至王建军中献印。并告知王建,次日清晨,陈敬瑄开城受降。

安置好田令孜,王建手捧西川节度使印喜不自禁。但短暂的欢喜之后,这位久经战事的统帅却出奇的冷静。是啊,成都城算是拿下了。可之后呢?成都是剑南西川道的首府,可西川还有残余的势力没有归附。他想起了周庠多次为自己谋划的蓝图:若为乱世主,必先得三川。所以,智取成都并不意味着就是他事业的终点,相反,更多的艰辛和挑战将等待着自己。眼下,棘手的事情还有很多。之前他许诺过部将很多不合情理的恩赐,甚至允许有些战功卓著的将领进城后抢掠三日。可现在,他清楚地意识到,若要据有三川,则需民意归顺,农业复苏。只有粮草不愁,才能用兵三川。张劼、田威以及那些义子们都不是容易约束的人,倘若他们进城后不守规矩,那便会坏了大事。

已到下半夜,王建大帐内却灯火通明。张劼与王建整整谈了一个时辰。自打当初在许州被王建、晋晖等一行人救下后,这个曾经追随王建杀过牛、贩过盐的大汉便从心底将王建当成了自己唯一的大哥、亲人。可在他的记忆里,王建如此郑重其事地与他单独交谈还是第一次。尽管他并不能理解大哥对未来有何打算,但他知道,这件要他来做的事情,关系到大哥的将来。于是,他向王建拍着胸脯保证道,这件事,交给老张了!王建欣喜地拍拍张劼,有了他的允诺,便不愁无法约束三军。他下令,让各营主将、偏将,到自己行营议事。

这一夜,众将领都没有入睡。两年来的苦战终于换来胜利的果实。兴奋的将领们都将自己的铠甲擦得亮锃锃的。他们等待着自己的主公、永平军节度使王建在进城前最后一次训话。

王建环顾四周,见众家将士眼中饱含着希望。他清了清嗓子,用洪亮的声音说道:“这两年辛苦了众家弟兄!明天陈太师便要开城出降。入城后,我将把众将功勋一一表奏天子,待圣旨一下,便论功行赏。大家放心,有我王建的富贵,就有尔等的富贵!”两句话,说得众将精神振奋。但王建话锋一转:“然而,我却听说,城内依旧有无数无赖闹事,侵扰百姓。众将可知道,明日起,这城池,是我们的,老百姓也理当得到我们的庇护。你们很多人和我一样,都是穷苦人家出身,都亲身体会过当官的、当兵的压榨我们的苦难。现在,我们据有了这样的城池,万不可抢掠我们自己的子民!”见众将不语,王建又将嗓门提高了半度,厉声道:“我王建这里有言在先,进城后,我自不会亏待了有功将士!但是任何人,不许焚烧市井、抢掠街坊!”说着,他一指张劼,“我已任命张劼为斩斫使,谁敢抢掠扰民,他可先斩后奏。尔等追随我南征北战,倘若有犯事者为张劼执而见我,我念及多年情谊或许能够饶尔等一命;倘若为张劼就地正法,我可就无能为力了!众家弟兄,可曾听明白!”

“明白!”

大顺二年(公元891年)秋八月壬寅晨,陈敬瑄开城门出迎。癸卯,王建亲率大军入城。数日内,面对锦城之繁华,不时有亡命之徒违命抢掠,张劼将拿获的数百将士悉数穿胸击杀,并将尸首堆积于市。一时间,军内人心惶惶,还有些欲抢掠市坊的居功自傲者,见此情形也都收敛起来。不过三日,成都城很快恢复了平静。王建命人贴出安民告示,又命部下开粥厂接济饥馑的市民,对陈敬瑄故将佐、幕僚,王建皆礼而用之。

历时逾两年的成都一战,终于以陈敬瑄投诚而宣告结束,千年古城由此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王建也用自己以及部将的智谋和勇略,拿下了这一个富庶的城池。随后,王建立即表奏朝廷。十月,朝廷授王建剑南西川节度使、管内观察处置使、云南及西山八国招抚使。两年后,王建借故先后杀死了陈敬瑄、田令孜二人。陈、田二人之死,也标志了西川一个时代的结束。

从傍晚开始,瓢泼大雨伴随着雷鸣闪电整整持续了一夜。锦江有好几个地段,江水漫进了街道。逃过了一场毁灭性战乱的街市,也好似在这一夜,被彻底地洗刷了一遍。

天刚放明,徐耕便等候在了节度使府门前的石狮子一侧。由于出门时,天空依旧飘着零星的残雨,徐耕身上还披着蓑衣。

“吱呀呀”一声,两个戍卒推动着厚重的府门缓缓开启,从正当中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身着粗布的衣衫径自向徐耕走来,远远地便拱手一礼道:“刺史大人,在下王宗范,我父亲知道您来拜访,三更过后就起身等候了,不想大人来得这么早。”徐耕心中暖洋洋的:“劳烦公子带路。”话一出口,方才察觉自己嗓音有些沙哑。

徐耕被带到一间有花园的偏房,房内几乎没有什么陈设。按西川官署的布设,这里应当是书房。然而,房内既没有书桌书案,也没有典籍书架,只是在屋的一角,倚着墙靠着几把兵刃。房子正中也没有悬挂字画,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弯弓。不知道为什么,徐耕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一瞬间,对自己投靠王建的抉择产生了一分怀疑。眼下这世道,宦官和武夫瓜分一方天下,文人治理国家的太平盛世已经一去不返。而自己,终归是士人,王建,也终归是武夫。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徐耕转过身去,正见一人身着粗布长衫进了园子。看那人面相很是文雅,观眉宇却透着一丝富贵。徐耕看到,此人头上别着一个简陋的发髻,若非发式,很难发现此人其实并不是读书之人。

不等徐耕开口,这人走近之后双手一拱,弯腰对徐耕深深施了一礼:“在下王建,久仰刺史大人啦!”徐耕不由得吃了一惊,万没料到这个人竟然就是王建,一时间慌了手脚都忘了还礼。“若非大人深明大义,我王建恐怕难得此胜,一城百姓恐也还在受苦啊!”见王建讲话不紧不慢,又对自己这么谦恭,之前那分担心这才散去。徐耕自感惭愧:自己算得了什么,一个天子不宠的士人,一个流落西蜀的废人。在田令孜、陈敬瑄手下的这些日子,他饱受了尊严受辱的最苦难的一段时光。本想早日结束这分苦难,但求能有一个清平的日子也就知足,他这才冒着生命危险做出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个抉择。他内心深处是怯懦的,这分怯懦似乎像许许多多的士人一样,然而相比起尊严,这个冒险却又是值得的。何况当他真正见到王建的时候,他顿时感到,自己原来一直期望的一种感觉其实并不遥远。他的直觉告诉他,新的西川主,对他这样的士人充满了理解和尊重。

徐耕本不善言谈,推辞道:“将军乃是当世明主,耕愿为将军治理一方下县,则心意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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