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后来举世闻名的北京紫禁城不同,始建于洪武初年的南京紫禁城无论是在规模、格局还是气派方面,都显得逊色许多。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太祖朱元璋对将南京作为大明京城并不太满意,在位初期屡有迁都之意,故对皇宫规制不太苛求。二是当时刚经历元末大乱,天下满目疮痍、民力不济,加之朱元璋讨饭出身、生性节俭,不愿在宫室上头大肆铺张。而最后一个原因,则是受地貌限制。南京位处丘陵,平地有限,别说在城里大肆圈地营建宫室,就连按照历代帝都的传统布局,将皇宫建在城中央都无有可能。当初构划时,经通晓阴阳的神机军师刘伯温屡次勘访,朱元璋最终将紫禁城的位址定在了南京的东城。此地背靠钟山,从风水上来说也算得上一块宝地了,但地势却稍显狭窄,建成以后的整个宫城周不过五里,与之前唐、宋、元等大一统朝廷的宫室相比局促太多,殿宇雕饰方面则更是不如。不过也正是这种简朴,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建国初期朱明皇室崇俭务实的良好风习。
本来,明初宫人不多,整个紫禁城内的内官、都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两三千之数,与晚明时的动辄过万全不能比。故南京宫室虽较前朝局促,但使用起来照样绰绰有余。可数百座殿宇楼阁聚集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却带来了一个明显的弊端——憋闷。南京的夏天本就是个出了名的火炉,而紫禁城内因为空气流通不畅,就更显得闷热无比。故每到盛夏,宫中的奴婢们都多少会显得有些烦躁,私下里时常有斗嘴情事发生,甚至连严令禁止的斗殴也都偶有出现。但是在永乐五年的夏天,就连脾气最暴躁的宫人,也都如不约而同地收敛了性子,平日里别说横眉怒眼,就是走路也都踮着脚尖,生怕弄出丁点儿声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段日子以来,皇后徐仪华的病情愈发严重,已呈不支之象;皇上为此整日忧心忡忡,见了谁都没个好脸色,大家小心翼翼,生怕在这时触了皇爷的霉头,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内廷的宫人谨小慎微,外朝的大臣们同样也心神不宁。自从邸报上明文登出凤体违和的消息后,大家都预感到皇后情况不妙。这几日除了紧要军务,其余普通政事都尽量由各衙门自行处理。若有实在做不了主的,也都写成奏本递交通政司,再转送到宫城内的文渊阁,由内阁阁臣们斟酌轻重缓急,然后进呈御览。这种全新的奏事流程,也是出自永乐的授意,他现在的一门心思都已移到了皇后的病情上头,实在没有太多精力来处理国政,故只得出此权宜之策。如此安排,内阁的地位就突然重要起来。偏偏这时《文献大成》的重修又到了最后关头,永乐牵挂徐后病情之余,还特地交待此事不可再拖延,故杨荣、杨士奇、金幼孜几个都被抽调到弘文馆里查籍阅典,内阁能做事的只剩下黄淮和胡广。两人起早贪黑,忙得脚不沾地,仍不能完全应付,一些看似不太要紧的政务也只能暂且搁置了。
这一日午后,户部尚书夏元吉正满头大汗地在签押房内批阅公文。忽然,一道浙江布政司送来的公文映入他的眼帘。此文言道秋汛将至,钱塘江河堤急需加固,需抓紧时间招募民夫上堤护坝,请户部急拨钱粮。夏元吉想了想,又从堆积如山的文牍中抽出另外一本,却是三日前湖广布政司递来的,内容与浙江这道一样,都是防汛护堤急需朝廷拨付钱粮,只不过钱塘江换成了荆江。这种事每年夏秋季节都有,按理说他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不过此时夏元吉捏着这两道公文思忖许久,最后将它们收入袖中,随即走出户部衙门,径直往宫中而去。
刚走到左掖门外,夏元吉还未来得及递牌子,便见鸿胪寺丞刘帖木儿迎面出来。夏元吉眼光一亮,忙上前两步问道:“老刘,你可是去面圣了么?所为何事?”
“是!”刘帖木儿是汉化鞑子,虽然能说汉语,但却是北京一带的口音,于南京官话仍不甚流利。永乐在北京就藩多年,刘帖木儿用当地土话与他交流不成问题,但要与夏元吉等南方籍官员对答就稍显麻烦。见夏元吉发问,刘帖木儿憋了好一阵,方用半生不熟的南京官话回道:“回夏大人,下官是去面圣了。乌斯藏白教尚师哈立麻去年来京,陛下命在山西五台山建大斋,请哈立麻在那里为太祖高皇帝和孝慈高皇后祈福。眼下大斋已成,哈立麻也抵达五台山,特上表道谢。因皇上一向对哈立麻的事特别关心,故下官明知皇上心寄娘娘病情,也只有斗胆请见了一次。”
这刘帖木儿南京官话不好,一开口却特别啰嗦,夏元吉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的意思全弄明白。不过也亏了刘帖木儿话多,从他的絮叨中,夏元吉发现了些门道:这哈立麻是乌斯藏颇有名望的高僧,永乐召其进京,名为敬佛,实则是借此怀柔藏人,所以对他上心也是自然。不过虽然如此,一道谢表毕竟不是急务,这样刘帖木儿也能成功见驾。如此看来,至少眼下永乐还是有功夫接见外臣的。想到这里,夏元吉精神一振,当即又跟刘帖木儿寒暄几句,旋到门前递牌子请见。
一盏茶功夫过去,一个小内官碎步跑出门来,传旨永乐在乾清宫接见。夏元吉听了先是一愣:他与内阁侍臣不同,通常永乐召见他这种外臣都是在武英殿。不过很快,他又反应过来:这是皇上牵挂皇后病情,故改在内廷召见自己,这样一旦皇后的坤宁宫有什么事情,永乐知道的也能快些。想到这里,夏元吉心中一紧,也不多说,只加紧步伐,跟着传旨内官往内廷走去。
一进乾清宫御书房,永乐身影便出现在夏元吉面前。与早朝时的强打精神不同,离开了朝堂,永乐再也难掩恍惚与焦灼。夏元吉一眼望去,见永乐有气无力地半偎在紫檀木椅上,看上去十分疲惫,明显是连日失眠所致;而原先黑得发亮的头发,如今也没了光泽,显得有些灰暗。见夏元吉进来,永乐先摇摇手,阻止了他行礼,旋又伸出右手食指,朝房中央的一张红木凳子一指,夏元吉会意,便只略一欠身,便走到凳子前坐了下来。
“夏爱卿见朕何事?”永乐问道。
“回陛下!”夏元吉起身,将那两道公文从袖口中掏出,欠身呈上道,“浙江、湖广布政司相继来文,请户部拨钱一百一十万贯以应秋汛!”
见夏元吉上书,守在永乐身旁的马云赶紧上前接过,转递到永乐手中。永乐翻开略略一扫,随即放到面前御案上道:“此等民生之事,尔直接照往年成例拨付,完了再奏与朕便是,何必专门进宫一趟?莫非户部没钱了么?”
“钱自是有的!”夏元吉赶紧答道,“眼下户部尚有公帑八百四十八万贯,旬月后各地赋税也将相继解至,应付浙江等地秋汛开支自然绰绰有余。只不过接下来马上就要入秋,塞上三十万戍边士卒需添置棉衣,另需从江南征集二百万石粮草运到北京供将士们过冬,仅此一项,开支便达近四百万贯;再加上中途飘没耗羡,恐就得五百多万贯。此外,交趾虽已光复,但黎逆余孽仍在顽抗,朝廷二十万大军有一大半要留驻当地,光供应他们下半年所需,便又要花上近二百万贯;而数月后张、沐二帅就要班师回朝,郑和出使西洋的船队也将归来,届时朝廷自然要大加赏赐,这又是上百万贯的开销。以上种种,再加上重修北京城墙、筹备二次出使西洋,以及各种日常开销,至岁末时朝廷还将支出近二千万贯之多!”
夏元吉说的都是国计民生的大事,纵然永乐心有旁骛,此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聆听。听夏元吉说完,永乐略一思忖,抬头道:“照尔计算,今年户部盈余多少?”
“今岁肯定是只有亏空,没有节余了。不过前两年朝廷还攒了些家底,靠着这些老本,倒不至于不敷开支。但这么下来,到年底户部存钱恐就不多了。”
“还剩多少?”永乐蓦然惊觉,身子立时坐直了起来。
“大约可剩下四百万贯左右!”
永乐陷入沉默。偌大个大明朝,国库只剩下四百万贯,这无论如何也太少了些,一旦四方有个风吹草动,朝廷立刻就有可能陷入无钱可用的窘境。想到这里,永乐倏地抬头,对夏元吉道:“营建北京之事暂缓!待来年开春后再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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