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头肌肉已软,入手即是肉浆,头顶头皮早已经烂尽,头发垂掉在一边,然而里面头骨还真蓄有一汪天河水。空空儿也顾不得许多,扯下一片衣襟,浸入头颅中将水吸干,再奔回李公子,撬开他嘴唇,将衣襟中的水一点一点拧干滴入他口中。等了片刻,却是不见动静,回头问道:“这天河水当真能解毒么?”
欲出鸿都门,阴云蔽城阙。宝剑黯如水,微红湿余血。白马夜频嘶,三更灞陵雪。
——温庭筠《侠客行》
金吾卫中郎将奉命将空空儿送来大理寺狱。因皇城天黑即关门落锁,进去很是费了一番周折,守卫顺义门的监门卫士本不欲奉京兆尹命,但听说要进来的是侯彝的朋友,便破例开了门。狱卒领空空儿来到狱中,却见牢房里面布置一新,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桌案上有纸有笔,有酒有肉,角落中更是堆满衣服、棉被、食盒等物,想来是百姓们自发送来的礼物。侯彝正侧倚在一张榻上秉烛读书,那榻上铺了厚厚的裘皮,看上去又柔软又温暖。
空空儿见状,惊奇万分。侯彝放下书本,招手让他近前坐在卧榻上,笑道:“多谢空兄花钱打点这一切,如今这里竟是比我住所还要豪华舒适。”空空儿摇头道:“不是我。”侯彝闻言也十分惊讶,道:“原来是有人冒你之名送来的。”空空儿不好意思地道:“小弟一向贫寒,哪里买得起这些?”
侯彝道:“这我知道,不过听说这里狱卒上上下下都得了好处,我还以为是你向魏博进奏院借了钱。”空空儿道:“或许是波斯公主所为。”当即原原本本说了萨珊丝花重金收买京兆尹李实府中下人,得知李汶在遇刺前已经死去,自己由此得到启发,赶去找了万迁确认,又去亲仁坊检查尸首,有了重大发现,只是略过与第五郡和苍玉清见面一节不说。
事情突然起了重大变化,侯彝也深感意外,半晌才道:“原来早已经有人抢先动手。”空空儿道:“而且凶手十分高明,不露痕迹。只是我始终想不明白之前为何京兆尹一心认定李汶是死于中毒。”侯彝道:“这很容易解释,京兆尹大概也听说过所谓宫廷秘药的事,他见尸首验不出中毒迹象,便以为李汶是死在宫廷秘药下。当然,他也知道李汶是代他而死,死的人本该是他自己,一想到秘药涉及宫廷,事态复杂,难免恐慌。听说太子为人忠厚,很不喜欢京兆尹祸国殃民,宫中反感他的大有人在,他杀了宦官辖属的教坊都知成辅端,打狗也要看主人,多少得罪了宦官势力,正因为他不知道是谁要他死,所以才格外恐慌。”
空空儿道:“原来如此。难怪我揭破李汶死因时,京兆尹大大松了口气。”侯彝笑道:“你真不该告诉他,让他日夜担忧才好呢。不过那毒药既然如此厉害,怎么会有一个如此风雅的名字——美人醉?”空空儿道:“不过是传说而已,未必真有。”
侯彝道:“你来见我,是因为想不出谁是凶手么?”空空儿道:“是。我想凶手应该早潜伏在楼中,等仆人退出去后,突然从背后捂住了李汶的嘴,然后用短棒之类的钝器击打在他后脑勺上,一棒致命。”侯彝道:“如此,凶手肯定武功不弱,且能杀人后从容将尸首摆好在卧榻上,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很可能是江湖人物。”空空儿道:“是,我也这么认为。小弟倒是认得一人,武功既高,也是以短棒为兵器,只是此人只为钱杀人,杀人后必取首级,李汶死状,完全不是他的风格。”
侯彝道:“你说的可是王翼?”空空儿道:“是,王翼人称兀鹰,为人狠毒,却十分骄傲,这般偷偷摸摸掩饰杀人手法的方式,他是不屑做的。”侯彝道:“嗯,京兆尹仇家不少,民愤极大,希望他死的人成千上万,要找出真凶,怕是难上加难。就算真的能找到他,我也不希望空兄将他交给京兆尹换我出来。空兄,你可要答应我。”
空空儿明知道如果十日内不交出真凶,李实肯定会不择手段折磨侯彝,但他却不能拒绝侯彝的请求,换作是他自己,也一定会这么做,沉吟片刻,点头道:“好。”
侯彝这才长舒一口气,笑道:“别尽顾着说话,这里有酒有肉,来,咱们好好喝上几杯。”豪气干云,浑然不将自身生死放在心上。空空儿道:“好。”扶侯彝坐起来,酒杯碗筷都是现成的,倒出来两杯酒一尝,竟是上等美味的好酒,一口气连喝三杯,这才赞道:“好酒!”又道,“少府身上有伤,还是少喝酒为好。”侯彝道:“不过一点皮肉之伤,况且你送来的药灵验无比,已经好了许多。”
空空儿道:“今日侯从事特意找我问及少府,少府可有什么话要小弟转告?”侯彝连连摇头,道:“别提我这位长兄,当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将来空兄回去魏博,可代我去见见家母,告诉她老人家,我侯彝可没有给侯家丢脸。”
空空儿听他有嘱咐后事之意,料来他精明过人,意识到此案复杂,牵涉过多,怕是凶多吉少,心中很是难过,可勉强说些安慰的话对侯彝这样的人也显得多余,只好应道:“好。还有么?”侯彝道:“自我被关在牢里来,心绪一下子宁静了许多,仔细回想以前的事,倒真想起一个人来。”
空空儿见一向豪爽的他突然露出些忸怩之色来,问道:“是女人么?”侯彝点点头,道:“我未中进士前,曾经在嵩山苦读,借住在中岳寺里,寺庙附近有家酒肆,只有父女二人,父亲名叫唐大,女儿小名阿宝。我常去酒肆饮酒,久而久之,终于与阿宝热恋,当时私爱缠绵,不能自割,曾啮臂为志。后来我赴京赶考,中进士后又忙于参加吏部的考试,如此过了一年多,终于顺利步入仕途,再去嵩山接她父女,酒肆却已经成为一片焦土。问起附近僧人,才知道是山中山棚所为,这些人以射猎为生,不务农桑,居无定所,骄悍好斗,连官府也不放在眼里,时常出山抢劫杀人。唉,我本有意娶阿宝为妻,想不到只一年有余,便是天人永隔,这也算是我生平憾事。多年来我沉浮宦场,营营役役,顾不上娶妻,慢慢也淡忘了阿宝,如今静下心来,往事历历在目,誓言犹在耳边,我才知道,她依旧还在我心底。人生匆匆,不过百年,我如今才算明白,至死不能忘怀的总是情和爱,其他一切悲欢得失只是暂系心头。空兄,这番话我从未对旁人说过,你可不要取笑于我。”
空空儿叹道:“怎么会呢?”他自己也有过同样的经历,感情创伤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纷繁世象在心中的投影所掩盖,但当人生杂事随死之将至而化为云烟,昔日欢爱与痛苦的印迹就如水落石出,让人最后去忍受和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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