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多钱比郝坚强小两岁,他不喜欢宋小燕,觉得她骚情,那种骚情,跟穿衣服多少没关系,哪怕宋小燕从头到脚都包得严严实实的,往人前一站,还是透着骚情,胡同里的老人说过,骚情女人的命不好,克夫毒子。郝多钱曾悄悄和郝坚强说过,郝坚强瞥了他一眼,连半秒都没犹豫说:“我乐意。”
但郝多钱不乐意,因为大哥郝坚强是他最仰慕、最崇拜的大哥,虽然他没多少文化,文笔也不好,但还是一封又一封地往潍坊写信,让他回来,因为他知道郝坚强到了潍坊就开始走下坡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宋小燕毁了。郝坚强被他纠缠烦了,回了封信,让郝多钱闭上臭嘴,该干吗干吗去,娶了宋小燕他乐着呢,所以,他的孩子,不管男女就叫郝乐意,他要用这个名字告诉所有的人,所有因宋小燕而来的一切,他都乐意承担。
被戗了一鼻子灰的郝多钱不再给他写信了。
作为曾经的小混混头目,郝坚强无比喜欢在潍坊的日子,安详而妖娆,让他都后悔为什么没早点过这样的日子,因为聪明,他在钢结构厂很快成了烧焊方面的师傅,早晨出门,中午回家,吃完饭,把粉粉嫩嫩的郝乐意摇睡了,他把宋小燕抱到腿上摇,他喜欢坐在椅子上,像抱娃娃一样,让宋小燕面对面地跨到他身上。郝坚强的欲望无比强烈,只要宋小燕在他身边,只要环境允许,他们就腻在一起,一刻也不离开,鬼都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精神头,中午老板好酒好菜给再多加班费也留不住他,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寒冬酷暑,一到中午十一点半,郝坚强就会雄赳赳地跨上自行车杀回家去。生过孩子的宋小燕身材还是那么好,皮肤还是那么白那么细嫩,除了带孩子做饭,郝坚强不舍得让她做任何事。
后来,宋小燕觉得,在潍坊的那几年时光,透支了她今生今世所有的幸福,有彪悍的郝坚强在,她可以活得不用带脑子,可是,那样的日子很快就一去不复返了,让人想起来就泪水长流。因为时光果然验证了郝多钱的担忧,骚情的女人命薄,郝坚强死了,在郝乐意三岁的时候。
郝多钱就更讨厌宋小燕了,如果不是她,郝坚强就不会离开青岛,如果他不离开青岛就不会死。
郝坚强是从七楼窗户上掉下来摔死的。
那是个白天,宋小燕要出去买点东西,让郝坚强照看一下郝乐意。时过多年,郝乐意拼命地想、拼命地回忆,试图搞清楚郝坚强到底是怎么上了七楼,怎么从窗户上摔下来的,可就是想不起来,唯一记得的就是宋小燕边哭边骂七楼户主没天良,郝坚强都摔死了,他们居然还诬他是贼。
稍大一点的郝乐意问宋小燕,为什么楼上邻居要说爸爸是贼,宋小燕打了她一巴掌,然后搂着她哭了。说她爸不是贼,是为了给她拿气球摔死的。那是七月中旬,潍坊七月的中午热得很暴烈,除了卖冷饮卖水果和报刊摊躲在树荫里,街上基本见不到人。那天中午,郝坚强在回家路上给女儿买了一个氢气球玩具,后来,郝乐意睡着了,他就给拴在窗户上了,结果绳子断了,氢气球跑掉了,跑到了七楼窗外。郝坚强住六楼,见隔得也不是很远,向来拿爬墙上屋不当回事的郝坚强就想踩着自家窗框,顺着雨水管道往上蹿蹿把气球够下来,结果,雨水管道多年失修,酥得根本就支撑不住一个大男人的重量,就这么着,想当年叫响整个鲍岛街街巷巷的郝坚强,血肉模糊地横尸在了潍坊街头。
可后来,很多人说郝坚强根本不是上去拿气球,因为七楼窗外的护栏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气球挂在那儿,再就是七楼户主说,他家丢过钱,贼是从窗户进来的,为了拦贼他只好装上了护栏,言下之意,郝坚强有可能是贼,从郝乐意记事到长大,一直有人说郝坚强是贼,潍坊的邻居,她的舅舅舅母。因为这个说法,宋小燕哭得声泪俱下,信誓旦旦地让所有的人相信她,郝坚强绝对不是贼,那个氢气球是绝对有的,还是她亲手系在窗户上的,是一只充了氢气的梅花鹿,郝坚强是个好爸爸,这么热的天他每天骑五六里的单车回家吃午饭就是为了看女儿一眼陪女儿玩一会儿……
关于这段往事,宋小燕经常提起,说一次哭一次,她说那只氢气球肯定是被风吹跑了。
这个时候的马跃,不仅长得初步具有了小帅哥雏形,还是亲戚朋友眼里的神童,因为陈安娜是老师,在她的调教下马跃已经能倒背如流地背诵几百首古诗词,还和已经上了小学的学生们一起参加市里的口算比赛,他居然一举跃过那些年龄比他大、已上学的孩子们拿了个一等奖!
所以每当陈安娜领着他上街,都昂首挺胸,一脸被上帝奖励了的骄傲。就在郝乐意失去父亲的那一年,陈安娜把马跃送进了本市最好的小学,是的,尽管她不过是一职业中学的老师,丈夫不过是白酒厂的一普通工人,可这一点也不是让她和儿子泯然众人矣的理由。
郝坚强去世后,宋小燕完全可以带着郝乐意回青岛,可她没回,也拒绝搬家,虽然这房子是租的,她完全可以早日搬离这伤心之地,可她不。因为楼上楼下邻居都认为郝坚强是贼,他们甚至怀疑门口丢掉的擦脚垫或是一个垃圾簸箕都有可能是郝坚强的作为。宋小燕说,如果她选择搬家,只会让邻居们认为他们做贼心虚,在这地方待不下去了,搬走不过是找一个没人知道他们底细的地方躲起来。
宋小燕不搬。她要用这种沉默的对抗告诉大家,郝坚强不是贼,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更没什么心虚的,她继续住在这里正是因为问心无愧。更是用这种方式告诉郝乐意,你爸不是贼,我们没什么好怕好躲避的。
这一住又三年。郝坚强在的时候,他就是蒸包子的笼屉,外表坚硬,内里是热腾腾的温暖,在他的笼罩下,宋小燕过着柔软的包子一样的生活。可郝坚强没了,她被强大的生活迅速抛出,从白白软软的包子迅速变成一坨面目狰狞的煤渣。
郝乐意六岁的时候,宋小燕带着她回青岛,因为郝乐意该读小学了,她先是带着她去了婆家。郝乐意的奶奶已老年痴呆了,她忘记了所有的事,唯一记得的就是吃,哪怕是刚刚放下饭碗没五分钟,只要有人在她跟前晃,她就立马精神百倍地追着要吃的,不给她就号啕大哭,郝乐意总是被她吓得哇哇大哭,郝多钱的女儿郝宝宝也会跟风地大哭不止。郝家一共才两间加起来不足二十个平方的房子,孩子哭老人闹,宋小燕实在不好意思住在这里添乱,就回了娘家。
宋小燕的哥嫂怕她回来抢房子,不仅连门都没让她进,嫂子还堵在门口,高一声低一声地骂:“宋小燕亏你也有脸回来!当年没羞没臊地跟着一小偷私奔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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