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

作者:西岭雪

转眼清明,明府老小上下照旧往京西玉河皂荚屯祖茔扫墓。

这天一大早,众人天不亮就起来洗漱更衣,用过清粥,便出门来。难得这日无雨,风和日丽,使得出行看上去更像是一次游园,不但在园里拘禁惯了的丫头们觉得新鲜,就连揆叙、揆方、福哥儿一出府来,也如脱缰的马驹般,禁不住要撒欢儿,一时嫌车子走得慢了,其实不过是为着催驾辕的甩鞭花,一时又闹着要下车来,自己骑了马走在前头。满人子弟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明珠也并不拘管,由着他们一会儿一个花样,车上马上的来回折腾。

车子是前一日就备好了的,从街头一直排到街尾来,只听密匝匝一片车轴声,前头明珠的车轿已经不见影儿了,后头官氏的朱轮八宝车还没有发动。不远的一段路,扰攘半日才到,已近午时。

沈菀自打去年进了明府,这还是第一遭儿出门,只觉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山水道路,仿佛都与从前见到的不同。绿树红花,也比府里的更觉纵肆,挣足了力气去吞吐阳光春风似的;道路两边的茶竂食档虽然简陋,然而成屉的馒头熟食冒着热气,看上去分外诱人,竟比自己时常吃的山珍海味还觉难得;偶尔田间有农人荷锄经过,也觉得宛如祝枝山的水墨丹青,那戴笠的农人也同画里走下来的一般,仙风道骨。

一时在祠堂前下了车,众人分男女洗手上香,排班行礼。沈菀随众行礼过,官氏又特地道:“你进门时,原没在大奶奶跟前磕过头,少了一道礼数,今儿多上一道香,拜祭一回,就算补了这礼吧。”觉罗夫人一旁听见,点头道:“很是。”

水娘在卢氏墓前放下垫子来,沈菀重新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拈香祝告。这方有机会仔仔细细看清碑文,看到“乌衣门巷,百两迎归;龙藻文章,三星并咏”之句,不禁艳羡拜服;及至“亡何玉号麒麟,生由天上;因之调分凤凰,响绝人间。霜露忽侵,年龄不永。非无仙酒,难传延寿之杯;欲觅神香,竟乏返魂之术”等句,又觉叹息;及看至最后“荒原漠漠,雨峡蒙蒙。千秋黄壤,百世青松”句,倒不由心下一动,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不禁呆呆地出神。直至水娘催促再三,方焚过纸钱起来。

一时祭奠完毕,明珠自有当地官绅请去坐席,觉罗夫人用过午膳,命官氏、颜氏带了哥儿姐儿去附近村中随喜,又命水娘、韩婶等带些“青饼子”、“古圣散”等药物粮米布散众人,施济村民,自己则叫沈菀陪着,往荷塘边散步,一为行食,二为踏青。

此时莲叶未圆,河上只有青荇浮游,然而河塘对岸的山坡上却开满了各色野花,粉葛,紫藤,红的杜鹃,白的桃杏,微风轻送,那香味一阵阵地吹过来,中人欲醉。觉罗夫人搭着沈菀的手向那岸眺望着,看了半晌,却说起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我方才看冬郎的墓也修得差不多了,大约总赶得及五月三十移棺下葬。”

沈菀听了,心里一阵悸动,想起自己在双林寺伴棺而眠的日子,竟觉无比怀念。青灯古佛,黄卷蒲团,若不是有苦竹作梗,自己真宁可一辈子守着公子的棺椁,老此一生。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唱纳兰词了,因为她离公子太远,公子也就离她远了。

想着,心底忽然涌起一阙词来,纳兰公子的《荷叶杯》: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

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

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为伊指点再来缘。”说得多好呀。这首词,字字句句,分明就是为自己写的。“知己一人谁是?”当然是自己。虽然她知道公子写这首词的时候,一定不是为了自己,但放眼天下,除了公子,谁当得起她沈菀的知己?而自己的全部身心,是早已许了公子的,不仅是今生今世,而且是永生永世,不是他的知己又是什么?

“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那年渌水亭集会,公子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句,都是这样的刻骨铭心。只恨芳时易度,好花易谢,自己可以期望的,除却再生缘,便只是能够为他陪灵守墓,也就于愿足矣了。

半晌,觉罗夫人又道:“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不久的将来,你和我也都要来到这地方。”

沈菀又是一阵悸动——她真有这个福份,葬身在纳兰家的祖茔吗?还有,她与苦竹和尚的那个孩子呢?她不由回头望着坟茔的方向,发起呆来。不久之后,公子的棺椁就要移来这里,与卢氏合葬,冷月清风,地久天长。而她,却带着那个并不属于公子血脉的“遗腹子”,躲在相国府里锦衣玉食,并且当他长大后,还要受庇于明相的权势,作官作宰,享尽荣华富贵后寿终正寝,葬入祖茔——她怎么对得起公子,对得起自己从十二岁起就矢志不渝的真爱?想想这半年来自己在府中的日子,想到还未来得及实行的那个计划,她忽然觉得无比厌倦,何必苦心孤诣地骗人、害人呢?就这样干干净净地离开相府,在这皂荚屯结庐而居,听林中野鸟,看溪上飞雪,与山花牧笛作伴,永远为公子和卢夫人扫一辈子墓,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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