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正走在地铁站里。地铁通道,是否最接近黄泉的地方?
他在这一刻想到了无颜,不知原因,只是想到她。恍惚觉得,这一刻,她也在想着他,在呼唤他,他分明地感受到她的气息,觉得离她是如此接近,仿佛脱口就会叫出她的名字,而当他一旦叫出,她就会立刻出现在他面前。就好像,“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依稀记得那年冬天,他已经毕业,瑞秋和无颜读大四,寒假时去北京实习,他趁了周末去看她们。是个下雪天,上海学生没见过真正的雪,十分兴奋,都忘了冷,拥在操场上堆雪人、打雪仗。他和瑞秋也在其中。无颜观战,不,或者应该说是“听”战。她远远地站在操场的角落里,听着男生女生在跑来跑去,嘻笑怒骂。她也一样微笑着,分享他们的快乐与自由。
她那样孤独地站在操场的边缘,形影相吊,却毫不自伤,笑容如春天般和煦。他偶然回头,看到她的笑容,又感动又钦佩,忍不住走过去,将一个团好的雪球塞在她手中,叫道:“来,打我!”说罢转身便跑,一边挥手叫着:“看你打不打得中?”话音未落,只见无颜一扬手,那雪球在空中划一道弧线,准确地砸在他的胸前,他中弹,夸张地大叫:“哇,我死了。”仰面便倒。
无颜笑着拍手,跑过来拉起他,叫着:“打中你了!打疼了吗?”她笑得那样畅快,那样灿烂。他看着她,为那个笑容而喜悦,而炫惑。如今想来,那一刻,他的心中,对她,真的只有同情和赞赏吗?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亲昵与爱慕?
那一天,他教无颜堆雪人,先做身子,再做头。无颜团着雪球,笑着,说:“好冰。”令正也笑,说:“是很冰,冰清玉洁。”无颜便说:“冰雪聪明。”令正又说:“冰肌玉骨。”无颜接下去:“冷若冰霜。”令正再接下去:“冰魄寒光。”无颜说:“一片冰心在玉壶。”令正便说:“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颜说:“冰刀霜剑严相逼。”令正便说:“碾冰为土玉为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热闹,从成语到唐诗,从纳兰词到《红楼梦》,内容是在说冰说雪,语气却是如火如荼,无颜玩得很尽兴,令正的心里也十分快活,好像回到小时候,在乡下,和小伙伴们一起在田野里掏蟋蟀捉青蛙,心头暖融融,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妙语如珠,口齿和脑筋都比往时来得灵活便捷,恨不得在雪地上打滚撒野的那种快乐。和瑞秋在一起时也快乐,但和这种是不一样的,和瑞秋在一起,要小心地猜测她喜欢什么、要想着法儿逗她欢心,但是和无颜在一起,他只要做回他自己,把自己完全解放开来,就可以很高兴、也很让无颜高兴了。无颜之于他,有点像旧相识甚至是乡亲,有点像邻家女孩甚至是妹妹,有点像多年老友甚至是知己,有点像儿时玩伴甚至是哥们儿,有点像生死之交甚至是——他自己。
在令正的人生中,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一个人,她好像是另一个自己,或者说是自己的另一半,与她谈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压力和隔阂,没有男生和女生交往时必然的生涩和顾虑,有的只是温和的快乐,轻盈的笑容,以及饱满的青春。如果令正当时可以静下心想一想,理智地分析一下自己的情感,也许他就会明白无颜才是他最恰当的爱人,而在他心里,其实也早已印下了她的影子。然而令正天生是这样一个乐观单纯的人,他先入为主地取中了瑞秋,便只相信他所知道的感情,而从没有想过要去挖掘什么潜意识。至于和无颜在一起所感受到的那种不寻常的快乐,令正给自己的解释是“助人为乐”。
堆着雪人,令正给无颜讲了一个雪孩子的故事,说是雪孩子隔着窗子看到屋里的壁炉,以及炉中那温暖明亮的火焰,觉得无比欢喜羡慕。她爱上了那火焰,只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于是雪孩子走进了屋子,她感觉自己整个融化了,变得很软,很虚弱,可是她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她不顾一切,只想拥抱那火炉,她化成了水,在炉壁上烤干了,变成一阵汽体升起。然而她的灵魂,将在跳跃的火焰里重生,完成一个爱的故事。
无颜听着,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半晌,她说:又是一朵少女云。令正不解,问:什么是少女云?于是,无颜也给令正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从前有一个少女,跟母亲一起住在海岛上,那是一个孤岛,只住着她们母女两个人。然而有一天,海上驶来一只船,载来了一个英俊的少年。女孩看着那少年系缆岸边,心动神驰,只觉得这很好,很美,看得呆了过去。少年看到了那清丽的女孩子,也觉得她很美,他牵着她的手,一同拾贝壳,听海浪,看月亮升起。但是母亲的喊声响起来了,那是每天黄昏都会响起的声音,是叫女孩回去吃饭了。女孩回到家里,彻夜不眠,一直想着那个少年,想着明天又可以与他相聚,一起听潮,看月。然而她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母亲紧锁了房门,竟然将她软禁了。母亲在门外说,不可以爱上男人,不可以交付一颗心,那样,会下场很惨的。女孩哭了又哭,求了又求,母亲只是不为心动。女孩每天守着窗子,看着天边的云彩飘来荡去,痴痴地想:如果我能变成一片云就好了,如果我能变成一片云,就可以自由地飞出去寻找那英俊的少年了。这样子过了许久,一夜女孩醒来,却发现房门开着。难道母亲不再拘禁她了吗?女孩奋起所有的力量,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去,来到海滩,这才发现少年的船已经开走了。大海茫茫,哪里看得到帆船的影子?女孩伤心极了,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眼泪哭干了,眼里流出血来,血也流干了,她忽然变得很轻,变成了一片云,飞起在天空。少女云飘飘荡荡,孤独地寻找,热切地盼望,寻找着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年……
无颜说到这里停下来,默默地抚摸着雪人的脸,令正听得出了神,急着问:“少女云找到那少年了吗?”无颜说:“找到了,可是那少年已经不认得她。”
少女云经过一片草原的上空时,看到那少年在草原上踽踽独行。她欢喜极了,心都要炸开来,可是她无法与那少年相遇。少女云哭了,于是化成一阵雨,飞洒而下,轻轻地拥抱着那少年,依依地环抱着他,轻吻着他,呼唤着他,告诉他:知道吗?我找得你好苦,好苦,现在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吗?可是少年听不懂云的语言,他匆匆地跑到一棵树下,抖着衣襟说:好讨厌的一阵雨,把我的衣服都淋湿了。云的心再一次碎了,她一生中曾经为少年两度粉身碎骨,一次从少女变成云,一次从云变作雨,然而少年,却两度辜负了她。于是,她第三次粉身碎骨,委落尘埃,消散于无形……
“她消失了?”令正有些震荡,这是一个纯少女式的过于柔媚的故事,柔媚而感伤,很没男子气,但是,却很深地震动了他。他是真的关注那故事的主人公,那朵痴情的少女云。他像一个相信童话的小孩那样热切地追问着,“后来呢?少女云就这样消失了?”
无颜轻叹:“也许不是消失,而是像你的雪孩子一样,化成汽体,完成爱的轮回吧。”
故事讲完,雪人也堆好了,有头有身子,有鼻子有眼,令正还大度地把自己的帽子借给雪人戴。无颜抚摸着那雪人的脸,说:“她好看吗?她有名字吗?”令正说:“当然,她是一个美丽的雪人,应该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无颜微笑,正想说什么,瑞秋却插话进来:“那么,她该叫什么名字呢?瑞秋?还是无颜?”她的声音很开朗,可是面容却凛冽,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无颜,那神情几乎是怨毒的。
令正忽然觉得不寒而栗,从那一刻开始,他意识到瑞秋对无颜的友情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应该还有着更深层更复杂的含义。但是他的心性里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向善,只要认定了某个人某件事,便一厢情愿地把她看得完美,即使有些微的不如意,也都会自动自觉地找个理由替对方开释,以保持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和至高地位。瑞秋始终是他心头最重要的那个人,他对她的迁就和宽容几乎已经成了生活指南那样约定俗成的习惯。看到雪人时瑞秋那噙在嘴角的刻薄冷笑虽然令他不安,然而他想这也许是女孩子们的本能,再友善的朋友,也是不愿意分享来自情侣的关爱的吧?他想这件事是他的错,他不该光顾着陪伴无颜而忽略了瑞秋,他的注意力是应该时时刻刻放在瑞秋身上的。
那以后,瑞秋开始有意识地回避三人行的局面,令正自然不会主动争取,加之工作忙,瑞秋又已经搬出宿舍与他同居,他几乎很少看到无颜。毕业了,就更没有机会见面,直到两年后在校友会上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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