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

作者:西岭雪

1

与母亲和姑姑同住的那段日子,于黄裳有如天堂。

她喜欢姑姑的房子,喜欢房里的格局,喜欢渗透着母亲和姑姑气味的屋里的每一样摆设,那明净敞亮的客厅,精致温馨的卧室,清爽典雅的书房,镶着瓷砖棚顶的洗手间,点着煤气炉子的厨房,还有宽大的阳台和阳台上的玻璃门,在在都让她感到惊奇而新鲜。

最特别的,是所有的屋子看似各自独立,却又互相牵连,有种浑然一体无阻隔的畅快。卧室和书房的墙壁上挖着一个月亮洞,书房和客厅只用一排八宝格间断,而客厅则一直通向阳台,中间只有一排落地长窗,春天从窗子里无阻碍地走进来,毫不吝啬地将阳光洒满每间屋子,于是一切都沐浴在春光中,都明媚而健康。

当母亲坐在客厅里弹着钢琴,姑姑立在身后一边打着拍子一边歌唱的时候,生活是多么丰美而满足啊。

黄裳用那样心醉的眼神看着她们,看着自己的亲人。姑姑的门外悬着一张匾,刻的却不是“黄宅”或者“黄寓”字样,而是很特别的,镌着三个梅花小篆:水无忧。姑姑解释说,茶又称“无忧君”,“水无忧”也就是“茶”的意思。黄裳觉得这名字很贴切,姑姑可不就是人淡如茶么。她喜欢这水无忧居,喜欢这里光明爽洁的意味,她知道,自己是终于永远地离开了父亲的花园洋楼、永远地离开幽禁她的囚室了。

那哪里是个家,根本就是个大监狱。

里面每个人都在坐牢,只不过有的人是被迫,有的人却是自愿,有的人时刻渴望着出逃,有的人却乐在其中,甚至自己给自己做着狱卒而不自知。

那一晚,黄裳在崔妈的暗示下,趁两班警卫换岗的空当儿悄悄溜出了家。当她终于站到高墙外的街道上时,只觉世界无比宽阔,夜风如此清凉,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获得自由了。

带着那样一种恍惚而神秘的笑容,她拦住路边的一辆人力车,流利地报出姑姑的地址,当人力车一路轻快地向无忧居跑着的时候,她的感觉,是真的在奔向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了。

母女重逢这一幕的悲喜交集自是不消说的了,下来的事,便是怎样通知黄公馆。黄裳说:“我是死也不回去的了。”母亲是只晓得哭,姑姑抚着她的胳膊说:“我也不会舍得送你回去。可是这笔账,总要同他们算。”

算起来,黄裳被关在“鬼屋”里已经整整半年,不知道圣玛利亚女中的学籍有没有为她继续保留,这是头一件要处理的大事;再者如果继续上学,下来的学费由谁承担,也要同黄家麒讲论;还有,从黄裳口中,赵依凡知道了小帝现在还在读私塾,这件事也要马上着手处理。依凡苦恼不堪,对女儿流泪说:“我真不是一个成功的母亲,我自问一生中并没做错什么事,只除了生下你们两个来。”

但是最终,所有的事终于都谈讲明白,黄家麒答应马上送小帝去学校,但是条件是黄裳的教育费他不再管了,他说:“你不要以为抚养小帝是件容易的事,以为黄裳由你照顾你就吃亏了,女儿我已经养到这么大,学问又好,马上就可以嫁出去换笔彩礼,小帝却不同,年龄还小,身子又弱,一年到头打针吃药的钱说给你听会吓死你,你落个现成便宜,可以知足了。”

赵依凡早知道丈夫不讲理,可是仍没想到他会如此市侩,新婚时黄二爷虽然好玩,毕竟还是一身名士派头,如何这些年居然越来越不堪,不但打妻骂儿,且连菜市场小贩讨价还价的口吻也学会了。想来,是那位新二奶奶孙佩蓝的调教之功吧。前些日子还听家秀说,黄家麒如今已经不只是抽鸦片,又染上打吗啡针的瘾了。依凡看着家麒,这个曾经同床共枕共同生育过两个儿女的男人,她知道,他已经完了,只是一具还没有咽气的死人罢了。对这样的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可期望于他的呢?依凡心寒,不再多所争论,只说你怎么说都好,只望看在黄帝是家中惟一男孩的份儿上,对他的健康和教育都要多多用心,万不可再伤害了这无娘的孩子。

说得家麒羞赧起来,沉声说:“你放心。”

“你放心。”这是《红楼梦》里宝哥哥对林妹妹剖心置腹的一句话。新婚的时候,依凡曾对家麒评价过,说是古今中外那么多爱情誓言,任它怎么甜蜜华丽,都不若这三个字来得贴心而熨切。如今她也得到这三个字了,却是在这样不由人心的情境下,又说得这样无力。

她看着他的脸,灰败而萧条,有种形容不出的无奈,不过刚过四十,却已经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那是他们夫妻的最后一次见面,她心中未尝没有几分悲悯,可是黄孙佩蓝在一旁冷言冷语地搭腔说:“说得好可怜哟,怎么是没娘的孩子?难道他不叫我娘?如果当真不放心,不如也带了去好了。”于是,她心中刚刚升起的那几分关于旧日岁月的余温又搁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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