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会只要一结束,他就会被打回原形——虽然说起来,他是省交通厅的办公室主任,算中层干部,正处级,但那主任的权力含量极其有限,基本上属于运动会上的安慰奖,到岁数了,大家都是主任,你也该是主任,如此而已。
再过两个月,魏海烽就四十岁了。四十岁的男人,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你能给人家女孩子什么——给人家“爱”吗?别开玩笑了。
刘冬儿可以说“爱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爱就爱了”,因为她才二十一岁;但魏海烽不能也这么说。有的话二十岁的时候说,是天真浪漫,但到了四十岁的时候还说,那不是心智不全就是居心叵测了。魏海烽知道刘冬儿之所以对自己一见钟情如火如荼,不过是特定时间特定场合的特定反应。如果刘冬儿是在自己经常买菜的自由市场遇到自己,还会正眼瞧他吗?那时但凡他魏海烽有点旁的想法,肯定会被人家脆生生地骂作“神经病”。是呀,作为一个一事无成的中年有妇之夫,魏海烽要真以为是自己的魅力征服了对方,那他就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当然,这不是说魏海烽认为自己毫无魅力,只是他觉得这种魅力对他而言没什么实质意义——最多不过是虚假繁荣罢了。一个像他这样的已婚男人,十几年如一日地在机关上班,月月就那么几个死钱,上有多病的母亲,下有读书的孩子,老婆陶爱华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结婚十几年,最贵的衣服没有超过一百元一件的——只要一想到这些,魏海烽就英雄气短,再也提不起精神。爱与浪漫,跟他是无关的。就算是人家刘冬儿主动,那是她糊涂,但你魏海烽不能也跟着糊涂。年轻姑娘头脑一热,那叫冲动,那叫单纯,情有可原,可你魏海烽人到中年,那头脑能随便热吗?你骗得了别人,你骗得了自己吗?你好意思真就半推半就顺水推舟趁人家姑娘涉世未深跟人家来一场轰轰烈烈糊里糊涂的忘年之爱吗?魏海烽做不出来。一个人可以真糊涂,但不能装糊涂,魏海烽有这点自尊。
刘冬儿是在一个特殊的场合遇到魏海烽的。
青田国际会议一共五天,从第一天起,海烽就成了峰会的最大亮点。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冲他点头,和他换名片,而他则客客气气地对每个人,无论人家是向他请教问题,还只是借请教问题跟他套近乎。海烽心里清楚,这中间必定包含了主办方的努力——单凭他“魏海烽”这三个字是不会有如此效果的。那些人知道他魏海烽是谁?还不是人敬人高!
本来魏海烽是最厌恶逢场作戏吹吹打打的,但他不是一个不为别人考虑的人,他清楚主办方的心思,既然请了你魏海烽,就要用足你的身份,要不,何必要请你呢?真要请专家,大学里的教授不是有的是吗?所以,当他开始听到人家把他介绍为“官员中的学者,学者中的官员”时,他还有些不自然,但听到后面,人家以摆事实讲道理的方式,历数他曾写过的报告,发过的论文,他也就慢慢地自然了。他觉得被人捧其实也没有什么难为情的,只要捧的人掌握分寸,实事求是。
魏海烽的专业和口才是没得说的,他在讲台上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视觉中心。刘冬儿坐在角落里,虽然坐得规规矩矩小心翼翼,但她的眼睛已经不安分了。在她还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眼睛里,像魏海烽这样的,就算得上是成功男人了。
但魏海烽心里跟明镜似的,峰会只要一结束,他就会被打回原形——虽然说起来,他是省交通厅的办公室主任,算中层干部,正处级,但那主任的权力含量极其有限,基本上属于运动会上的安慰奖,到岁数了,大家都是主任,你也该是主任,如此而已。在他们厅,有的科室一个正主任,两个副主任,一共仨人,全是头儿,没兵。魏海烽只要一想到这一层,他就兴味索然。他现在既没浪漫的心情,也没浪漫的需求,自己还一脑门子官司呢,哪有心思接刘冬儿的小飞眼儿?
不过顾及着刘冬儿是个女孩子,所以,魏海烽不好明说,只能躲。他躲的方式很特别,不是把自己藏起来,而是把自己直接暴露到大庭广众之下,结果没有想到,人家刘冬儿越是困难越向前,压力面前,毫无惧色,反而是把魏海烽逼得面红耳赤弄巧成拙里外不是人。比如刘冬儿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后面一下子捂住魏海烽的眼睛,然后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按道理说,二十一岁的女孩年纪也不算小了,如果出席校园舞会,基本上已经属于师奶一级。但放到社会上,二十一岁还是非常非常年轻,年轻得像刚出锅的馒头,雪白雪白的,冒着热气儿,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下。其实,刘冬儿在同龄女孩子中不算太打眼,但是现在,她是穿梭于一群西服革履的中年人中间——她的皮肤薄薄的,透亮的;眼睛细细的,弯弯的;她爱笑,一笑,露出半口漂亮的牙,那牙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带过牙箍,是那种矫正过的整齐,像城市绿化带。
刘冬儿活泼得像一只小松鼠,在一群中老年男人的目光中跳来跳去——往往一个场合只要有她,就充满欢声笑语,就连最拘谨的专家也变得幽默起来。她头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尊贵——在校园里,只有校花系花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她在这里享受到了。在同龄人中,青春是不值钱的,尤其在学校里,每年都有更年轻的一批入校,每年到新生注册的时候,全校男生就会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他们自告奋勇去报名接站,往往面孔漂亮眉目新颖的女生面前会站一个排的义务兵,争着帮她提行李,拥着她浩浩荡荡去宿舍。刘冬儿记得很清楚,她当年和一个漂亮得要死要活的女孩子一起出站,人家尊贵得跟个公主似的,被一群男生包围着,自己只象征性地拎一个最小的手提包上了校车,而她则守着一床被子两箱行李听老师紧着对那批“公主护卫队”喊:“你们男同学,过来几个这边……”
她并不是不好看,只是普通了一点点,但在年轻的男孩子眼中,那一点点就不是一点点,而是天壤之别。也不是没有男生追她,但是那些追她的男生,她并不太上心。她既不说不,也不说是,她就那么拿捏着,既不让他们迅速撤退,也不让他们轻易得手。她想——你们只不过是自己条件不好,不敢追自己喜欢的,想拿我将就。做梦吧!
刘冬儿对魏海烽确实有很多幻想,但这些幻想里从来不包括嫁给他——她才二十一岁,嫁什么人这个问题,还不是当前的首要问题。她面临毕业,如果一切顺利,毕业以后应该能投入老先生王友善门下,那样她就是魏海烽正儿八经的同门师妹了。她已经感觉到,这事儿十有八九是板上钉钉了——老先生松了口,几次有意无意地暗示她,只要外语过了线,就一定要她。外语过线还不容易吗?现在研究生又要读三年,刘冬儿根本懒得想三年以后的事儿,她现在最想的就是能和魏海烽在一起,只是简简单单地在一起,没有承诺没有未来,只要在一起就可以。她不是没看出魏海烽躲她,但是她就喜欢他的躲——刘冬儿的思维模式和魏海烽的不一样。刘冬儿想,他之所以躲,是因为他已经结婚,他自卑,他害怕承担责任,如果我能让他明白,我并不在乎他这一点呢?
她开始变本加厉,加大追求力度。
这天中午,刘冬儿忽然就疯疯癫癫披头散发地跑进餐厅,她绕过好几张桌子,冲着魏海烽直扑过来——她把纤纤玉指一伸伸到魏海烽的眼皮底下,对魏海烽说“我疼”,说得娇滴滴的,还配合着一张嘟着的嘴和轻轻扭了几扭的小腰。
这次魏海烽是躲不掉了——他替她拔了刺,当着所有人的面。
刘冬儿的头发垂下来,不长不短,只要海烽稍一发力,那头发就会在他脸上轻轻一扫,似有还无,和她身上的香水味道一样。海烽当然明白,她为什么要专找他拔刺,而且不止海烽明白,这个岁数的人了,谁看不明白?不过,大家都是厚道的人,不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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