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海烽不傻,他都明白,他只是不愿意。他憎恨“换”,他认为不是什么都能交换的。
许明亮在省医院重症监护室里抢救了一天一夜,还是没缓过来。陶爱华一边洗菜一边对魏海烽说:“抢救的时候,走廊里黑压压全站满了人,我估计那些人,就是自己亲爹病了,都未必难受成这样。结果,一宣布抢救无效,你猜怎么着,人走了一大半儿!”
陶爱华说话没有主题,说到哪儿是哪儿,想到哪儿是哪儿。比如陶爱华说:“你知道我们医院的人说什么,他们说赵通达这个老婆娶得好,要不是雅琴病危,这次去视察青田高速,许明亮肯定带的是赵通达,他们肯定一个车,那车撞成什么样儿你知道吗?我告诉你,要是赵通达在车上,肯定成肉酱。三厢车愣被挤成一厢!”
话说到这儿,陶爱华忽然叹了一口气,没头没脑地说:“已经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了。”
魏海烽知道她这次说的是雅琴,赵通达的妻子宋雅琴。
宋雅琴其实是赵通达的师妹,他们那恋爱谈得叫一个机密,魏海烽当初听老秦说赵通达跟宋雅琴好上了,还以为老秦在开玩笑,说:“哪个宋雅琴?不会吧?我跟赵通达就在一个宿舍住着呀。从来没见他带什么女孩回来啊。”老秦说人家低调,再说人家凭什么要带回宿舍给你看啊?按照交大的规矩,凡是交了女朋友的男生,都是要请大家喝酒,并且要把女朋友介绍给大家的,但没有人跟赵通达提这个要求。其主要原因,一是赵通达没那么合群,二是宋雅琴也有点劲儿劲儿的。
所以,魏海烽和赵通达做了邻居以后,魏海烽几次想提醒老婆陶爱华别那么上赶着跟人家雅琴热乎,但终归没有说。没有说是不好说。即使说了,陶爱华也未必能正确理解自己的意思。
宋雅琴出来进去,静悄悄的像一只猫,既不爱打听别人家的事,也烦别人跟自己嘘寒问暖。而陶爱华是个热心肠、大嗓门,尤其喜欢和知书达礼的文化人交往。俩人楼梯上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次都是陶爱华先招呼宋雅琴,每次都招呼得热情洋溢声若洪钟;雅琴也回应,但每次都是不急不缓不冷不热地回应。开始陶爱华没注意,后来有一次,她偶尔在晚报副刊上看到一篇小短文,题目叫《我的芳邻》,文章署名虽然是“宋惜惜”,不是小宋的真名宋雅琴,但陶爱华一看就知道里面那位讨厌多事的“芳邻”是照自己描的——“芳邻”是个护士长,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儿,现在整天邋里邋遢,像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芳邻”的老公没多大出息,所以“芳邻”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儿子身上。如果哪一天,“芳邻”眉开眼笑,一定是她儿子受了学校表扬;如果哪一天,“芳邻”歇斯底里,则一定是她儿子考得不理想……
陶爱华怒从心头起,下班回家碰到宋雅琴,直眉瞪眼过去就问:“那个宋惜惜就是你吧?”
宋雅琴先冲陶爱华一笑,还是不慌不忙不温不火不亲不热不远不近地一笑。在以前,陶爱华认为宋雅琴这样笑,没什么,人家是文化人,人家斯文;但现在,宋雅琴这样笑,在陶爱华眼里,就有了轻慢和看不起的意思。所以,不等她宋雅琴笑容落停,陶爱华就真刀真枪地冲上去:“你为什么不敢用真名?”
宋雅琴轻描淡写地解释:“文学创作一般用笔名。”
陶爱华被噎住,脸涨得通红,她把宋雅琴堵在楼门口,大声质问:“我又没得罪你,你为什么要丑化我?”
宋雅琴保持笑容,跟陶爱华解释,文学创作,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陶爱华狂怒,反驳宋雅琴:“别以为我就不知道什么叫文学,你那不叫高于生活,你那叫低于生活,我的生活不是你说的那样。我要那么写你,你高兴吗?”
宋雅琴回答:“我无所谓。欢迎你写。再说,我写的是一个护士长,又没有说她姓陶,叫陶爱华。”
这下陶爱华没词儿了。
宋雅琴扬长而去,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她不屑于和陶爱华这样的人理论——在她眼里,陶爱华的热闹,陶爱华的烦恼,都是那么庸俗不堪。对于她来说,陶爱华的存在,除了给自己提供生活原型,没有其他价值。
雅琴的那篇文章,魏海烽后来也看到了。魏海烽看到的时候比较晚,基本上全机关的人都看过了才轮到魏海烽。文章里有一句话,对魏海烽的刺激比较深:判断一个男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看他娶了什么样的女人。
魏海烽注意到宋雅琴在文章里那种不动声色的炫耀。她的“芳邻”是一个庸俗无聊浅薄愚蠢的女人,一天到晚只知道鞭策自己的丈夫,在对自己的丈夫失望以后,又把工作重点转移到儿子身上。这是一个既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她的丈夫、她的儿子都因为她,而生活得压迫紧张。那是一种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笔调。魏海烽当时心里想,女人,真是浅薄,丈夫刚刚做了基建处处长,自己就来悲叹邻居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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