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棉棉

1994年12月的一个早晨,我下楼买水,天知道我怎么会飘向一辆缓缓开来的小汽车。

我的头部和右眼受伤,护士小姐剃光了我的一头长发,眼部手术的整个过程所有的麻醉药对我失效。

父亲来到了这个城市。他说感谢这场车祸,让他知道我仍在吸毒。

我将再次被我父亲送去上海戒毒所。

回上海之前,三毛送来一大堆各种各样的帽子,他说这是命运,我感觉你就要好起来了,你看你戴帽子真好看!

带着满满的七大包行李,我和父亲来到了机场,我把毒品匿藏在内衣里,因为我随时会犯病。父亲并不了解这些。

在过机场检查的时候,我慌张地看着父亲,我想:他是好人,我是坏人。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他妈哭了,我发誓再也不回这个城市了。这以后我知道这个城市变得越来越清洁,越来越美,但我再也没有回去过,这个南方的小城带着所有的最好和最坏一起成为我永远的噩梦。

我的护理员来问我晚上要吃什么,她说你有一些芝麻汤元和康师傅方便面。接着她说你要洗脸吗?需不需要给你弄点热水来?我睁开眼看着床边的这个人,她是一个40多岁的女人,很大的颧骨,颧骨突出,面色黑红,穿着紫红色的棉衣棉裤,看上去是一个劳动妇女,我说为什么你是我的护理员?为什么除了我这里所有的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她说因为我是一个病人。我说你也是来戒毒的吗?她的嘴慢慢地咧了开来,她说你不知道在这里的病人是什么病吗?我说什么病?这里是戒毒所,不是吗?她的身体左右晃动起来,她亲切地告诉我我们都是犯了错误的精神病人。我说什么?精神病人?你犯了什么错误?她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她说我杀了我老公的爸爸。我说杀人?你为什么杀他?她说因为他总是骂我,所以我就在他吃的饱饭里放了些农药。

我是一个药物依赖患者,我是所有母亲的噩梦。我曾致力于酒精和音乐,后来献身于海洛因和巧克力,后来我认为我是天生的化学人,我一直觉得在这方面我是个孤独的疯子。今天下午我被父亲送到这里来,我现在反应特别迟钝,因为我已经开始用药,我想我的神智也不是很清楚,但我还是被眼前的事情搞怕了,我想共产党(我父亲)真厉害,把戒毒病人和杀了人的精神病人放在一起共同治病,这样戒了毒出去的人不会想再吸毒。比起她们,我想我应该为自己的行为羞愧,因为我已经开始感到羞愧了。海洛因把我弄成了白痴,下午进来的时候我还在想为什么这个房间只有我一个人,为什么上海的吸毒者都是这么老的呢?

在最难熬的72小时里,由于我那要命的哮喘病,医生没有给我用“昏迷法”。我的看护每天帮我上厕所、洗脸、刷牙,她还为我打扫房间,有一次在她扶我去厕所的时候,一个病人对我说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出去了再也不要吸毒了知道吗?

这是个非常大的房间,大房间里还有一个大房间,是精神病人和强制戒毒病人的睡房,看上去像有无数张床,每张床上摆放着雪白的被子。这些被子看上去像一本本杂志,我甚至想到了北京的那种白皮书。还有一个房间是厕所和洗手地,那里永远是黑的,只有一缕月光,白天的光线也像月光,冷得像冰柜。在最小的房间里,放着上下铺四个床位,是自愿戒毒病人的病房。

病人们在阳光下做着纸牌,或者拆纱,她们聊着天,有时和医生一起聊天,她们的声音像小鸟一样,我在我的病房里看她们,一切看起来都很安静。午饭后她们会唱歌,集体大合唱,这是她们必做的功课。她们除了唱《在北京的金山上》这样的老歌外,还会唱一些很时髦的歌,L田o《滞洒走一回》、《谢谢你的爱》,这些歌都是那些不断进去的戒毒病人抄在小黑板上教会她们的。唱完歌她们就排队颌药吃,然后午睡。

大量的激素使我看起来像个白痴,病人们在那儿,在阳光下做纸牌,大门上着锁。生命中的失控是如此逼真,就像这个城市的冬天,冷冰冰的暗藏着杀机。我的脑子一直是空空的,我想这可能也不是因为用药的缘故,在我停止了长时间每天重复的吸毒动作之后,我真的不知道我生活的内容在哪里。断了点滴以后我开始到外面的大房间晒太阳,突然有一个病人在我的侧面撞了我一下,她说给我吃块饼干好吗?她的目光对着别处,时不时又会闪回来看我找饼干。我把饼干递给她时有好几个病人在看我,不过她们很快就收回了她们的目光。我突然发现这里所有的病人都有左右摇晃她们身体的习惯,摇晃身体的同时还不停地换着她们的左右脚。

我被允许给我父亲打电话。我说爸爸我很好,只是我要一个镜子,他们把我的镜子收走了,我想他们把镜子还给我,我要一个镜子。我的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她说不给你镜子是怕你自杀,或者怕给别的病人拿到闯祸,现在你自己收好了。

这天晚上有个病人在洗手间羞怯地对我说你可不可以把镜子给我们用一下?只用一下下,马上还给你。我看着她,我说只用五分钟好吗?我拿出我的手掌大的小镜子,大家开始轮流照镜子,这个晚上一点也不寂寞了。那个问我借镜子的照的时间最长,一个病人告诉我她还是处女,在这里已经15年了。我说怪不得你看上去那么年轻。她说不年轻了,老了老了,在她说老了老了的时候我开始流眼泪,戒毒的时候很容易哭,有时是莫名其妙的,我为自己的眼泪有点尴尬,但也没人注意到这点。为了掩饰我的尴尬,我马上就问你怎么会进来的?

一个病人告诉我这个人做孽,她把她姐姐的小孩全杀了。我说天啊!天啊!她对着镜子摸着她的脸。一个病人说她说他们是魔鬼,所以她把他们给杀了。一个病人说因为她姐姐对她不好。

我拿回了我的镜子。那个晚上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有人发疯到杀人,为什么在这之前她们没被送到医院去治疗?在月光下,我觉得我是多么幸运,我突然就确定了自己不是个化学疯子,我只是个胆小如鼠的人,或者是我爸爸说的“我女儿绝对是个好孩子,她只是迷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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