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宁来了,面色发乌,浑身颤抖,当我骂骂咧咧的时候他流鼻血。他的黑眼睛从来都是这么天真,这让我混乱。我悲观地认为情人节和我无缘,可我还是会偷偷地乱想,我想有一架飞机停在我家门口,飞机上下来一个男人,他说他可以做我的好朋友、爱人。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居然会把赛宁给等来。这两年,除了在家里写作,就是去酒吧,好像没在白天出过门,也许是这种生活导致了我成为那种被男人甩来甩去的女人。我刚刚决定再也不接受这样的状况,我想男人把我当狗屎,我不能把自己当狗屎。可赛宁突然来了,清晨的时候,外面下着大雨,我打开门像在做梦一样,我想起19岁到24岁之间,无数个下雨的清晨,我演奏着晕到极点的狗屎般的音乐苦苦哀诉我的小赛宁回来吧你什么时候回家呢明天也许永不到来回来吧回到我身边。现在,在1998年情人节的早上,赛宁手拿着在我院子里采来的小野花再次回来。
我说过来吧进来吧,你这么站着像个鬼。如果你有什么坏消息,别告诉我。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别让我帮你。我天天失眠,我最近在咳嗽,我昨天还想跳楼,我没有能力和你分担痛苦。
他说别赶我走。我想和你一起,我想好的,我想你。
我说你想好的?你是个屁呀!我不是你妈。
赛宁说我妈过世了。接着他流下眼泪,他脸上还有雨水。接着我也哭了。
他说他妈死在日本,所以他在日本又吸毒了,现在他又戒毒了,他要和我在一起。
这是什么逻辑?赛宁是这种人,一受刺激就搞毒品或者女人。没有重大刺激的时候他回忆和做音乐,他自己和自己玩,他一直是自己和自己玩。有时他会想起我,需要我。这么多年来我们的爱情其实很简单,就是“回来”。
清晨用冰冷摆弄着走投无路的我们,我真想一脚把这个倒霉男人踢出我的生活,但我做不到。他每天在过着没有明天的日子,我曾无数次担心他会因毒品而死于意外。现在他开始流鼻血,他一定又搞上了什么与鼻孔有关的毒品。他开始流鼻血我就更没办法了。
我又哭了、我说躺下吧躺下吧我们睡一觉再说。
有风从什么地方吹来,窗外的雨声使我们两个显得那么空洞,空洞得连命运都快要消失。
薄薄的被单盖着赛宁的小腹,他瘦了很多。我的另一间卧室有两个朋友暂时住着,所以我只能和赛宁睡一张床,我的家没有大沙发。
赛宁的鼻血止住了,但他还不停地在弄着他的鼻子。我没有办法入睡。我在许多个夜晚失眠,赛宁在许多个夜晚失踪。赛宁最近的一次失踪是在一年多以前,这以后我差点嫁人。
我尊重赛宁这种一个人经常出去“走走”的爱好,但不能说这对我没有伤害,我希望我也能经常失踪,但我做不到,赛宁的妈总是给赛宁很多钱,赛宁持英国护照,所以他可以想去哪就去哪。回红和赛宁一有事就会给我电话,无论我在哪里,她总能找到我。红和赛宁都酷爱打电话,他们都属于那种打电话会把下巴打烂的人。今天红打电话来时我正在给我的狗洗澡。这条狗其实是她和赛宁以前养的。我觉着这条狗更像一部摄影机,它拍下了所有赛宁和红、我和我老婆的爱情故事。现在我老婆走了,是我不好,因为我一年才和她做几次爱。我是爱她的,但我不怎么想做爱,不想就是不想,我不会去想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因为我觉着这没什么好想的。而我老婆就是因为我不去思考和想办法解决而抛弃我的。我现在越来越胖,红说你现在是做不了偶像派了,还是定下来准备做实力派吧!感谢老天我们还活着。感谢老天我现在还可以在夜总会做乐手养家糊口。感谢老天我们不再把音乐看得这么伟大了。这是我对赛宁说的。
在电话里赛宁告诉我他依然爱这个女人爱得发疯,他说他觉得他完全找对了女人。听到这我甚至有些反感,干什么搞得那么大?我很疑惑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两个人还是这么神经!
他们的生命力百折不挠。他们的脸,他们的眼神,他们的手指,这些常使我觉得他们是活在另一个时空里的人,我和他们的脑子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多年前我和赛宁雄心勃勃做乐队,而红整日无所事事只为爱情活着。现在她突然开始写作,她的写作是一种现场。而有人把她“残酷的青春”作为一种时髦的东西,所以她总是感觉不爽,这我懂。
1994年的某一晚,我去红的家,她的门怎么也敲不开,我预感她在,我用身份证弄开了她的门,她吸毒过量昏迷了,口水流得满身都是,还哮喘,绵羊叫般的气喘声回肠荡气。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打手势告诉我她现在不能动,因为移动会让气喘要了她的命,她用手势传达出“赛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怎么办?我不想死,我想见到赛宁”的意思。
在救护车到来前我们就一直打手势。我是可以说话的,但我也对她打手势。虽然我很矮,但我是个大男人,我几乎从不流泪,而那一晚我哭得跟王八蛋似的。最后我说我口袋里还有块钱,今晚我很难受,我和你一样想赛宁,我曾想和你一起聊天到天亮,然后和你一起去喝茶的,因为我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喝茶了。可是到了这里我才知道你的每一天都是怎么过的。明天我送你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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