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意义的生活 - 高考前十一个月
这敲砖头的声音怎么这么近!我有点弄不懂现在的房子到底怎么造的——一层和一层之间,他们用什么东西隔着呀?纸屑吗?怎么上面人家敲砖头——或者敲木头——不管他敲什么,总像是在敲我的头呢?真恐怖。
野营基地是已成明日黄花了。我现在独自在家,坐着,面前摊一本题库,和酷热的夏天作斗争。夏天讨厌。温度越高,物质结构越不稳定——于化学如此,于凡事都如此。况且,
又是高三之前的夏天。
B打来电话,问我选文选理最后决定了没有。我说:“我在外面补习物理一年了,可现在还是幻想选历史。”B沉吟片刻,说:“不过你这种人选文科也许是合适一点的。”我喝下一口白开水,问B:“两个人如果一年里一直都不说话,会不会变成陌生人?”B没有响。我说:“喂?”B说:“你有没有别的原因?不要发傻,好不好?”我出起汗来了,皮肤湿叽叽的,自顾自说:“我以为只要一年中还能不停地说说话,一年后就不会变成陌生人了。”B生气地说:“解颐,如果我是你妈,我就要揍你。”我笑笑,眼睛看见写字台上贴的那张纸条。我对B说:“你知道吗?我在写字台上贴了一张写还有几天的条子。”B说:“离高考吗?”我笑道:“离高考还有300多天,我有屁的紧迫感。我写的是离开学还有几天。”B笑笑。我也笑笑。看她想得多远,一想就是高考。她是很聪明很成功的。而与此同时,我还在幻想选历史,幻想一回头就能和A说话——上课也可以,下课也可以,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如果我不幻想的话,我就没有机会和他说话,于是很快我们就变成陌生人了,陌生到即使在走道里碰上,也能连招呼都不打,板着脸老面皮地擦身而过。如果我去问A,A肯定说不会的不会的。可我知道他是哄人——他哄人早就成习惯了,我有什么不知道。
暑假一天天地过去,以暴力手段把我连推带搡逼到抉择跟前。如何?满意了?
刷好牙洗完脸,我叉腰立在被早升的太阳照得白花花的迷乱的玻璃窗前。我下决心要在这座城市里开始游荡了。还有四十天。我不仅游荡成性,还要游荡成精。
今天——某年某月某日——起,我开始艰苦卓绝的游荡。
我乘一辆又拥挤又堵车的公交车去市中心。既然要游荡,就要远离我家的所在地,否则有什么意思?不过车子实在是太挤太热了,等于免费招待桑那浴。我胸闷气短,流汗,腿酸,扇扇子扇到眼冒金星。而车子还在等待着下一个又下一个的绿灯。
车子停在一个站头上,许多人都在这里下,我就稀里糊涂也下车了。从车上跳到人行道上,回头看轰隆轰隆逃跑的那辆公交车,我发现它还蛮干净:玻璃亮亮的,因为空而更显得亮;车厢里的人三三两两地或站或坐,有一个长发女人的头发被风吹得群魔乱舞。我想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为什么下车?我是要到这附近的哪里去吗?不是?那我为什么不再多乘几站?这年头空的车很多吗?我气得跺脚。
不过,毕竟我是不打算再上一辆车了。我开始向前走去,一直走,走过整条马路,对路边的电脑公司、电话电信公司、中药店、音像店、出口转内销服装店不屑一顾。路边到处是大减价的招贴,冷气从店门口喷薄而出,绶带别在百货商厦门口的礼仪小姐胸前,又红又亮,好像舌头一直要舔到我身上来。许多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也在游荡,不过他们游荡是有预谋有计划的,他们想好要出来花掉点钱,所以在商店和大街之间穿进穿出,有的欢欣鼓舞,有的面露菜色,无聊而又充实。他们有没有恨我?我身上没有许多钱。在市中心,身上没钱可不能让别人发现——否则叫什么市中心?
以前的以前,上海城区的市中心是城隍庙那个地方。上海人大概很稀奇这个市中心,用许多砖方方块块地把它围起来。现在的南京路在以前的以前是郊区,很偏远的:野花长在田垄上,随风摇摆。数不清多少朵野花在南京路上摇摆了多少年,后来,上海就开放成商埠了。于是就有了大马路、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那是现在的南京路、九江路、汉口路、福州路、广东路;还有比如霞飞路,就是现在的淮海路,也是以前的事。上海的市中心从城隍庙走了出来慢慢往南走,从大马路——也就是最热闹最繁华的——开始,往不太热闹不太繁华的数,就排名大、二、三、四、五。这“大、二、三、四、五”总有种解放前的味道,再加上霞飞路,就蒙上了一层香艳的色彩,好像有许多盘着头的女人在我面前走过,洒金衣裙上跳动着旧电影常有的白点子。
现在的市中心范围蛮模糊,我走在哪里,都觉得是走在市中心。其实也还不至于,只不过现在的上海人还是很稀奇这个市中心,但和从前不同,没把它围起来——因为实在太稀奇了,稀奇到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最喜欢的一块地方么,是南京路、淮海路、重庆路、马当路——我现在就游荡在重庆路上。我小时候,第一次听到我走的这个地方叫什么什么路,欢欣得不得了,觉得走在路上就像直的到了南京、重庆、淮海、马当一样。不过那是在我小的时候。现存我一个人游荡在路上,要一个劲地告诫自己:看好,这条路和那条路是有区别的,路和路是不同的。不可以以为都是柏油烧烫了烧化了铺平了压实了做成的。路和路,不一样的。
路和路,是不一样的。要不然,我和A就没必要说好走到哪里为止,我们就可以一直荡下去,荡下去,因为反正我们回不同的地方所走的路却一样。现在情况不那么简单。路和路既然不一样,情况可就复杂了,就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了。
下午一点钟,最热的时候,太阳却没有了。还是热,好像要下雨的湿热。我走在延安路上。在延安路上可以看到聚集于人民广场的诸多建筑。闷热的空气里,上海博物馆有点潮,
屋顶是一种湿叽叽的软木色,浸透了不冷不热的水分,散发着淡淡的馊味,像一个巨大的热水瓶软木塞。我突然对人民广场的范围疑惑起来:到底从哪里到哪里算是人民广场呢?似乎人民广场并不仅仅指那个竖着一排矮栏杆、有许多鸽子的地方。于是我又想起了徐家汇、曹家渡,还有静安寺。静安寺同样不仅是一座土黄的、古老的寺庙——相反,那些纵横交错的马路以及鳞次栉比的楼房倒更像静安寺。也许有人认为延安路和人民广场根本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的,可我还是把延安路当成人民广场的一部分。所以说我现在在人民广场。这个城市是一本糊涂账,既说不上市中心的范围,也说不清人民广场和静安寺到底算怎么回事。
我绕过一个报摊,顺带瞥了一眼摊主在地上陈列的一堆五彩斑斓的杂志,每本杂志封面上都有一个大腿女人——很难用别的词来形容她们,第一眼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四个字。我记起有一次和A一块儿在荡的时候,看到路边一个人卖旧书旧杂志。我指着一堆时装杂志说:好看!A说:买给你好不好?我说:好的呀。他马上一副厥倒的样子,说,好的呀好的呀。怎么你什么都说好的呀,好的呀!我说,是好的呀,有什么不好呢?你买又不是我买,多好!A笑着说,所以,人还是穷一点好。
我在延安路上走,想到A这句话,漫无目的地笑了起来。那个笑好像是从天上突然掉到我脸上,砸得我自己也很震惊。我想如果我现在去问A我到底选物理还是选历史的话,他会说什么呢?我有这个想法,大概是因为看到路边有一个投币电话。我是一个十足的投币电话支持者。在路上走的时候,一眼看见粉蓝的透明有机玻璃顶遮蔽下,那个金属座机、一个个排列整齐的数字键、和湛蓝湛蓝的电话筒,总会好像刹那间被通了电一样,感动得整个魂灵都倒竖起来。于是我走过去,从口袋里取出一枚一元硬币,(我口袋里总是有许多硬币,因为我是一个热诚的硬币拥护者。)拿起话筒。我的声音就从千万个川流不息互不相干的人头顶上疾飞过去,落到城市的某处,A的电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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