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时候起我就觉得,过年这回事,只有在等待的时候,才最像是过年。心里涨满了期待、欢喜、激动,和想象,以为到了正日子,所有这些期待、欢喜、激动和想象都会翻倍的。可是大年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就发现它们全都在除夕的睡梦中消失了。我不甘心,我非常不甘心。那时候我是一个执著的小孩,所以我每一次都很用力地把枕头翻起来,紧紧地抓着那几个红包,眼睁睁地,一边告诉自己所有那些喜悦都会在打开红包的时候从天而降,一边就这样看着它们静悄悄地停泊在不远处。可就是隔着一层玻璃,没法对着我从头到脚地用力泼过来。
可是我不能告诉妈妈说,我其实不喜欢春节。我必须挥舞着那几个红包,跳下床去跟每个人说“过年好”,必须用力地跟每个人拥抱——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们每个人都会堆出一副很严重的表情,问我:“南南,你怎么不高兴呢?”——爸爸,妈妈,小叔,姐姐,更久远的时候,家里会有更多的大人一起问我这个问题——最多的时候达到过十个吧,那是我们家每个人都活着的时候。似乎我不高兴是件特别严重的事情。在他们的逻辑里,只要我没有表现得很高兴,就一定是有坏事发生。妈妈就会头一个盘问我:“南南,是不是作业没写完啊?是不是在学习里被老师骂了?”……时光流逝,妈妈的问题变成了“南音,跟妈妈说实话,你是不是早恋了?”到了现在,终于变成了:“你跟苏远智吵架了对不对?别骗我,妈妈是过来人——”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为了不负众望,我变成了一个总是很高兴的人。不过,我就在这个竭力让自己高兴的过程中,莫名其妙地找寻到了一些真实存在的快乐。我想哥哥是对的,我天生就热爱起哄。哥哥总是能把很多事情都总结得特别恰当,所以我觉得,他就应该做一个老师,虽然他没有小叔那么有学问。
她静静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你老公,是不是也很可爱?”
“我掐死你!”我镇定地说,然后迅速地把手伸到她后颈上,看她一副比我更镇定的样子,就明白了她完全不打算跟我在这个时候笑闹着厮打。“我嫁一个可爱的男人天经地义,可是有的人,凭什么呀?”
她似乎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雪碧,你跟着我姐姐学坏了。”这下我是真的很开心,因为一瞬间看到我们的阵营里又多了一个同盟。
姐姐的嗓音从楼下毫不含糊地传了上来,“郑南音,又是你的快递!赶快下来拿!”我一边跑,一边想:她声音真好听,尤其是抬高嗓门的时候,更是清澈。也不知道“热带植物”当初常常跟她吵架,是不是跟这个也有点儿关系呢?
妈妈把旧餐桌支在了客厅里,这餐桌已经用了很多年,跟着我们搬迁了好几次,就算我们为了搬家新买了一个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的新餐桌,但是妈妈还是舍不得丢掉她的老伙计。她说,在这张可以折叠的圆桌上擀出来的饺子皮是最好的。所以这张旧桌子现在变得很清闲,只是为了擀饺子皮而存在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懒得跟人解释那么多的元老气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这个家还是太新的缘故,饺子馅的气味闻上去没有过去那么强大和毋庸置疑。面对簇新的坏境,连这香味都在认生。
北北穿着一身臃肿的绒线套装,橘色的,像个登山运动员那样威武地站在学步车里面。她越来越胖了,小小的脸蛋儿几乎都要垂下来。我每次看见她,都有种冲动,想把那两个水嫩的脸蛋儿替她扶上去安得牢靠一点儿。此刻她聚精会神地拨弄着学步车上那几颗彩色的木头珠子,眼神专注得很——北北就是这点可爱,那对细细的眼睛像是被日益膨胀的脸越挤越小了,因此只好拼命地做出很有精神的样子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我过去也总是跟着姐姐说北北长得丑,可是后来有一次,我无意中知道了,我小的时候,姐姐也常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说:“天哪南南长得真丑,这可怎么办?”——自那之后,我就觉得我和北北都是弱势群体,我们应该团结一点儿。
“北北,北北——别数那几个破珠子了,你又不识数,数不清的……”我蹲在她面前,很认真地跟她对话。
妈妈在不远处慢慢地笑了,“那你是姐姐,你要教她的嘛,我们北北那么聪明。”
是的,北北是个冰雪聪明的小孩。她八个月的时候就会叫“爸爸妈妈”,现在还不到一岁,她已经会讲一些很简单的词表达她的意思了。比如“好吃”,比如“去玩”,比如“北北喜欢”,家里来客人的时候,北北表演说话就是大家最好的余兴节目。看她一板一眼地用力地表达自己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世界的上方,一定还是有个类似上帝的神灵的。
北北抬起她的胖脑袋,看着我,然后把食指放进嘴里投入地咬了咬,突然笑了,非常肯定地说:“漂亮。”
“谢谢你表扬我哦——”我终于忍不住了,还是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儿,然后我想到,她不是在说我漂亮,她是在回答我。我要她不要再去摆弄那几个珠子,她在跟我解释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因为那些珠子漂亮。——真令人难以置信,我用另外一只手捏住了她的另一边脸蛋儿,然后轻轻地把她的小脸抻成了一个哈哈镜里的模样,“北北,你真的有这么聪明吗?我的话你全都听得懂是吗?”
“南音,”陈嫣的声音急切地在我身后响起来,“别那样扯她的脸,她会容易流口水的——”她一面说,一面把一盘洗好的水果放在茶几上。我暗暗地翻了一下白眼:什么叫扫兴?这就是。然后北北在专心致志地盯着我翻白眼儿——该不会是打算学习吧,我于是轻轻地在北北毛茸茸的小脑袋上拍了几下,表示:虽然我很讨厌那个把你生出来的女人,但是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说真的,陈嫣最让我不爽的地方不在于她特别紧张北北,关键是,自从我们大家发现北北越来越聪明,她就一天比一天明显地、理直气壮地表现出来她有多么想要保护北北——潜台词似乎是,因为北北优秀,所以北北理所当然地应该被珍惜。这是一种非常坏的逻辑。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爱一个人都不该爱得这么势利的。然后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又想起了遥远的火星人郑成功。
“妈妈,”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今天下午你出门的时候,有个人打电话来,说是你以前的同学。我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就是拜年。”
“哦。”妈妈小心翼翼地抬起胳膊,用手腕拂了拂挡在脸上的碎发,为了避免把满手的面粉蹭在额头上,“那他有没有说他叫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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