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紧张地把他关在门外,然后去到厨房里告诉雪碧,我得走了,有同学来找我,我必须马上回去学校注册—别人都已经在上课了。不出我所料,她觉得这个说法非常合理。
于是我和陌生人李渊一起去了离市区很远的火葬场。
大伯去世的时候,我来过这里的,我是不是来得太频繁了些?龙城的九月,万里无云。我看着面前的那个大烟囱,以及它身后的蓝色天空,突然觉得,我好像是离开了这个世界一段时间。现在回夹了。—尽管我在今天早上才去过医院。
手机的振动声突然没有征兆地消失了。我不得不承认,现在也许只有静谧的死亡才能抚慰我。跟杀戮无关,跟仇恨无关,也不需要去想关于“复仇”或“惩罚”或“审判”或“偿还”的任何事—那都是人类的事情,只有“死亡”的本质,这个干净的句号才和大自然有关。它应该就像九月的阳光一样,灿烂,但是绝不耀眼,也改变不了周围那股凉意。
那个振动声消失以后的世界真好啊,我看见那两个曾经在昭昭病房里出现过的人走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盒子,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就是沉痛里面含混着说不出的轻松。我走过去问他们:“昭昭的骨灰能让我带回去吗?”他们发愣的瞬间我就补充了一句,“我是郑老师的妹妹。”他们对视了一下,就把盒子交给了我。
“只能让她继续住我的房间了。”我自言自语。该样也挺好的,我们曾经分享过一个房间,她不会不习惯。
李渊突然说:“郑老师是个好人。”
我仰起脸,第一次有勇气直视他的眼睛,现在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他是曾经满怀杀意的跟踪者,我是凶手的亲人。我觉得这样的平衡很妙—我现在得学会欣赏人生里一切暗藏规律的对称和美感,忽略它们有多么残忍,只有这样才能生存下去。
我说:“是不是好人,又有什么要紧。法官才不在乎凶手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说:“也不能这么说。至少我身边的人,我的同事们,看了报纸以后,都同情郑老师。”
“如果当时你真的杀了昭昭,他们也都会同情你的,你是不是好人,我还真的不知道;现在他们都去同情一个为昭昭报仇的人了。”我轻轻地笑了一下,惊讶自己居然还能这样畅快自如地微笑,因为我第一次发现,这些所谓的“同情”还真是贱,包括我自己,我曾经紧握住昭昭冰冷的手的时候,其实也暗自同情着李渊;就在我看着李渊用一种复杂的怨愤的神情注视着单薄的昭昭的时候,我心里也在同情昭昭—是,这没什么不对,但是这很贱。
“那时候我一直跟着她。”李渊似乎是在眺望地平线,“所以我知道你们家在哪儿,我也知道她去了好几次医院,我知道她有病,在我们那里她的病很多人都有。”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也许他也在回忆当初的自己。停顿了一会儿,他说:“我听说,昭昭的爸爸在看守所里知道了消息—他试着撞墙,但是自然是被救了。”
“你开心了对不对?”我抱紧了那个装着昭昭的盒子,“他得到惩罚了。”
“是。”他干脆地回答,“我就是恨他。他也该尝尝这种滋味。”
“但是你知道昭昭死了的时候,是不是很高兴?”
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说:“没有。一点也没有。”他不知道,在那个安静的瞬间里,我心里在拼命地哀求着:求求你,别告诉我你真的很高兴,别那么说,就算是念着她温热的灰烬正在暖我的手,你撒个谎——就像小时候,一点一点展开明知考砸了的试卷,恨不得在分数露出来的瞬间闭上眼睛——或者我已经不自觉地在等待回答的时候把眼睛闭上了,天上的神,你都看到了吧,所有这些卑微和脆弱。
但是我听清了,他说的是:“没有。”
我说:“谢谢。”尽管不知道在谢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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