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以后,天俦背了锅、柴、洋芋到校煮吃。因煮的学生太多,放学后,学校操场一角,炊烟袅袅。灶都是临时搭的,捡三块砖来,相互垂直围好,锅放在上面,就生火了。洋芋刚煮透心,便熄了火,慢慢剥吃。吃毕,将锅洗净,仍提回宿舍,锁在箱里。天俦边煮边看《牛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书,激动不已。宿舍没灯,晚上他就跑到厕所里看。
星期六下午都是义务劳动。地主庄园虽大,但已远不适应学生的剧增,建校经费又有限,很多工作便只能靠学生的义务劳动来完成。挖土、推土、砌石,干到下午,活完了,学生作鸟兽散,拼命往家跑。上午吃下的饭,经半天的活,早消耗光了,跑到半路就饿起来。冬天还好,一见地里的蔓菁,学生们散满了地,拔蔓菁充饥。春夏就无法了。吴明彪、谢庆胜、吴耀军等,都比天俦年纪大,跑起来飞快。天俦跑不过他们,只好发明一些新方法对付,比如见公路要转弯了,天俦老远就盯住转弯处内侧,直线去切,可以比朝外侧跑的拣得几步便宜,但直线就没办法,非凭实力较量不可。其余人见天俦跑不过时,也会减速等待。有时见天甚晚,就两人把天俦拉在中间飞奔。
学生回家都要做农活。各家情况不一,就无法统一回校,基本各走各的。有时天俦跟着做一阵,才背了东西来约人,人早去完了,只好一人独行,这就无法抵御路边恶狗和小学生了。那些学生见天俦汗流满面,狼狈不堪,个头又不如他们,就来抢夺天俦背着的东西。天俦义愤填膺,死命还击,但经常落败,不单肉、油、钱被抢光,还被打得落花流水。见天俦流着鼻涕眼泪败逃,这些小学生就唆狗来追天俦,并喊:“浓鼻子,打糍粑,打了喂他老爸爸。”狗又大又凶,跃起来比天俦还高,有的竟能咬住天俦手中的木棒,把天俦拉倒,把木棒抢去。天俦打不过学生,就将仇恨发泄在狗上,拼命打狗,狗被打痛狂吠而逃时,天俦常感到复仇的快感。学生见狗被打,就来追天俦。天俦已失背箩,毫无后顾之忧,便瞅准机会,死命朝其中一人狠狠一棒,急忙逃走。于是追的追,逃的逃,石头瓦片在天俦头上飞。天俦逃远了,又体会那狠狠一棒的快感,很是畅快。想起被抢去的肉、油、钱,就痛苦不堪。这样就与路旁小学生结了仇。毕竟对方占了天时、地利各种优势,天俦始时败多胜少,后来每战必败,畏惧那条路了。
几次丢失背箩,孙平玉和陈福英得知情况,便叫天俦周末少回家,孙平玉一有空就背洋芋和柴送到学校。孙平玉农活忙,白天几乎没空,夜间同样忙背粪背洋芋。非得事少的一晚上,才背了洋芋送到学校来。到天亮,大汗淋漓地赶到学校,天俦看着,实在痛心,为自己的无能而惭愧,便每周回家,自己背洋芋和柴。这时孙平玉和陈福英便要天俦早早地去约伴,约不到时,孙平玉便叫儿子莫走,等他忙完活路再送他,到天黑,农活一完,农具都忙不及收,便背上背箩,拉上天俦就跑。汗水顺他的手,流到天俦手上,而后落地。暗夜里不断扑来凶猛的狗,天俦一听吠声,便知这狗的形状、毛色和凶恶程度。孙平玉把儿子藏在身后,怀中的石头循吠声打去,狗退了,父子俩又走。前面犬吠,孙平玉又把儿子藏在身后,把狗打退又走。孙天俦的泪水顺腮刷刷而下,他不敢出声,也不敢用手擦,生怕被孙平玉发觉。衣服都是穿一周后回来脱下,换上前星期留在家由陈福英得闲时洗净晒干的衣服。天俦便不敢将泪滴在衣服上,否则下星期一脱衣服,陈福英一见便知,于是天俦只好用舌头将泪都揽进口内。
打退了一群群狗,过了一个个村庄,走了三十里,能看见荞麦山中学的灯光。孙平玉站下,说:“富贵,这一去没有狗了,你单独去,我回去还要背粪,明天点荞子,就少跑点路。”天俦明白父亲的辛苦,不敢答言,因为一回答就是哭腔,接了背箩,背了就走。孙平玉站在高处,身影矗在青黑的天间:“不要怕,慢慢走,我在这里看着你的。”天俦眼泪不断,根本不敢回答,过一阵,孙平玉又说:“慢慢走,我看着你的。”他越是说,天俦的泪越是流不停,只好用手抹,或头朝前倾,更不敢回答,久之,孙平玉不放心了,问:“富贵,你到哪里了?”天俦不得不回答了,但尚不知如何回答时,泪便涌出。孙平玉听出来了,话也便颤了:“富贵,等着。”天俦知父亲已累得不行了,哭道:“你不用来了,我会走。”他想控制自己的哭腔,但总是不能,他恨自己的无能,不是他向往的那种男儿。孙平玉已大步跑来,接过背箩,又拉了他走。再暗的夜里,天俦都能仰头看见父亲鼻尖上硕大的泪珠。天俦屡劝父亲回去,孙平玉不肯。有时孙平玉腾出手,以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到学校了,孙平玉站住,揩去自己的泪,又抹去天俦脸上的泪,叫天俦在水沟里把脸洗净,然后站定看孙天俦进校。天俦一进校门,泪又控制不住,忙急步到宿舍把背箩放下,转身追了出去。
孙平玉开始急急地往回跑。天俦心痛万分,流泪紧追,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头,他只想永远跟定父亲不分离。直追到最初分手之处,天俦不敢再往前,因前面有狗了,再上前狗一吠,就要被孙平玉发觉。天俦站下,见父亲的脚步越去越远,背影越来越模糊,泪又汩汩而下。
狗吠声起了,天俦听见父亲呵斥狗的声音、丢去打狗的石头落地的声音、狗被击中而吠的声音。狗吠声息了。不久,远处狗吠声又起,天俦的泪又下来,直到极远处狗吠声息下,再也不起时,天俦才觉得父亲去远了。他才平静下来,想想父亲这一回去,又要连夜忙着背粪,明日从早到晚,又是不息。他的泪又止不住了,他拍着胸脯发誓:一定要让父亲过上美好的生活,彻底报答他的恩情,即使死了,也要埋在父亲身边,永远陪伴在他身旁。
天俦在校,仍好写作。他的作文尚真,有什么写什么,总不入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任老师的眼。任老师有一套格式化的“作文方法”:凡事要“以小见大”。比如从扶一位老人过马路,见出社会公德;要从摘了花园的花,经过教育,认识错误,去向园丁认错,见出知错就改的美德。学生立即蜂拥如是。任老师大喜,感叹学生作文有进步。拿了学生的“好作文”在讲台上抑扬顿挫地念。作文里“我”如何扶老人过马路,得老师的夸奖;如何摘了花园的花,去向园丁道歉。还有的,是从作文书上抄来的,写“我们北京景山学校”、“上海某某中学”如何如何。任老师同样作为“好作文”拿上讲台朗诵。而“坏作文”也要点出来,因都去抄作文,那“坏作文”自然只有孙天俦的了。任老师拿着天俦的作文,念上一段,学生一听,写的是什么洋芋荞麦、锄头钉钯这类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东西,都嘲笑起来。任老师念完,见学生认识什么是“坏作文”了,也哈哈大笑,命天俦下次不许再如此无长进。惟有天俦写父亲夜送他到荞麦山中学上学,父子均泣的作文,确被感动了,眼眶里有了泪花,念完“百年后我死了,不论远隔千里万里、千山万水,我都要回到父亲身旁,一抔黄土永远伴随着他。”就对天俦说:“我以为朱自清的《背影》便把父子深情写尽,无人再能超越。你这篇已超过他了。”但仍不把天俦这作文列为好作文,而是在念完那些“在火车上勇斗歹徒”的“好作文”后,声色俱厉地讲孙天俦的“坏作文”:“男儿应须战死疆场,以马革裹尸还葬耳,孙天俦作文,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而且不单他一人哭,连他爹也哭,这爷两个,哈哈!荒唐!”全班随之大笑。任老师又说:“男子汉写出了小女子才能写出的作文,一点斗志都没有!看看前面那位同学的作文:在火车上勇斗歹徒,在被歹徒杀伤后,捂住伤口,穷追不舍,硬是将歹徒捉拿归案。这才像男子汉。这作文还不算好,我们在文革中写的战斗檄文,风雷激荡,气壮山河,读了满是战斗豪情。我在一篇檄文里,用了一百个感叹号!你们能作出这样的文章吗?同学们,好作文与坏作文的区别在哪里?”学生立即答道:“好作文要写火车上抓歹徒,坏作文是写爷两个都哭。”天俦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说:“好作文是写爷两个都哭,坏作文是写火车上抓歹徒。”任老师大怒,下讲台就给天俦一耳光,并将天俦拎起,罚了站在讲台前,骂道:“头次你捣乱英语课,学校就要开除你,我保了你,你胆子更大了,公然捣乱起我的课来了。”天俦好不气愤,真想把任老师抓起来!这才是歹徒啊!小偷偷两文钱危害不大,那是小歹徒;而教师教坏学生,为害更大,才是个大歹徒!他想“课堂抓歹徒”,然后作文《我在课堂抓歹徒》,给任老师看看,不知是否好作文。想到这里,便哈哈大笑起来。
全班大吃一惊。任老师也不由一愣,厉声问:“你笑什么?”天俦先想隐瞒,随便说某生滑稽可笑,也就过了,但他想刚才父子受辱太甚,这正是报复之时,便如实回答。任老师未听完,下来就给天俦两脚,骂道:“开除!开除!”又给天俦一耳光,叫全班学生:“你们给我作证。”即带了几个学生,找校长去了。天俦站在原地,想这次是免不了被开除了。他忽然也厌弃读书了,在这伙老师手下,这书有何读场!只会把我由伟人驯为凡夫。成吉思汗弯弓射雕,称霸世界,何尝读书?我孙天俦不读书,也可威震世界。
刚好秦光朝下课,见天俦狼狈站在教室前,问怎么了,天俦答了。秦光朝说:“你尽不行正!前次就险些被开除了。赶快向任老师道歉,我也去帮你说情。”即带了天俦到校长家。任老师正向校长汇报天俦罪行,学生在旁助成其罪。见二人来了,都停下了。秦光朝即命天俦:“快向任老师道歉。”任老师道:“我不接受任何道歉,校长,我的态度明确:不开除孙天俦,我不上课。我在讲台辛勤耕耘三十年,竟被诬为大歹徒!师道尊严!师道何在?长此以往,校将不校,国将不国!”校长沉吟一阵,说:“我都听取意见,先听你的意见,再听孙天俦辩解,秦老师和孙天俦先回去,过后我叫人来叫。”秦光朝只好带孙天俦到自己宿舍,狠狠教育:“你爸爸在农业上苦成这么样,你该努力为他争气。你竟不争气到这种地步!这些老教师,桃李满园,我们尚且要敬他三分,你竟敢惹。现在惹好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你要被开除!开除了我看你往哪里走!”不久,学生来叫,秦光朝道:“你去校长那里,态度要好,要向校长保证你将公开向任老师认错。我去找任老师,就说你后悔了,要公开向他道歉,看他怎么说。”天俦到校长处。校长脸色很难看,问孙天俦:“你还有什么说的?”天俦本欲认错,见校长脸色及问话如此,便想开除了我也就走了。便说:“没说的了。”校长本以为天俦要认错,没料来这么一句,便拍桌子道:“你真的没说的?那我真把你开除了!”天俦说:“那我就说。”便把原委讲了,说:“校长,荞麦山哪有花园、马路?我们全班学生,谁见过火车?写火车上抓歹徒就是好作文,写父子都哭就是坏作文,哪有这种道理?堆砌一百个感叹号,就真有斗志豪情?若真论下来,我的胸怀,可以吞没秦皇汉武的豪情。”校长说:“你把作文拿来我看。”天俦拿了作文来,校长看完,滚满泪花,说:“赶得上朱自清的《背影》了。”便将作文本折了揣进自己包里,说:“就是它惹的祸,没收了。”天俦明白校长要这文章,便不作声。校长说:“前面是老师不对,后面是你不对,最后是你完全不对。你应该始终尊敬老师,你不尊敬老师,就该开除,事情很糟了,恐怕难以挽回,你去向任老师认错,看他怎么说,如果他坚持要开除你,我也没办法。”天俦便跑去找任老师,见秦光朝还在那里,便回来等。过一阵又去,见秦光朝不在了,但校长已到任老师家,双方正谈着。天俦只得回来。
跑了几次,见校长都还在。等校长走了,天俦去敲门,任老师开门,见是天俦,说:“你来干什么?”天俦说:“我来向老师认错。”老师说:“你比党和国家领导人还聪明,还会出错?”就把门关了。天俦只好回来,正遇秦光朝去找校长回来,便叫了天俦到自己宿舍,说:“你这祸惹大了,我去帮你说话,人家不理。校长去帮你说话,任老师都不松口。你还怎么办?”天俦无法,只得回来发愁。肚子饿了,就从箱里取出锑锅,拣了几个洋芋,提到操场上去煮,见校长又去任老师家。天俦忽然很感激校长。
天俦吃完洋芋,校长经过操场,说:“你来。”天俦便跟到他家。校长说:“只有一个解决方法:任老师开除你出班,而不开除你出校。秦老师是你表叔,你就到他这班。这是任老师对你宽宏大量,饶你一码了。你要去向任老师认错。同时在全校大会上,公开向任老师道歉、认错。”天俦忙说:“感谢校长。”校长说:“你那作文,我当时没收了想过后还你,不想来去跑几趟,不知掉到哪里了。你还有没有底稿?”天俦说:“我还背得。”校长说:“那你回去重写一份,那一份我无法还你了。”天俦答应。明白任老师饶了自己,就去找任老师。任老师门是开了,也放天俦进屋,但任孙天俦怎么认错,就是一言不回。天俦见他像大病了一场,才明任老师气得不轻,深觉惭愧。末了,天俦见夜已深,告辞,任老师眼都不抬,始终未答一句。天俦出屋才想:看来各有各的观点。任老师是坚信他那套作文观念,正像自己坚信自己的作文观念,谁来打击自己的作文观念,不也像自己打击了任老师的作文观念?看来任老师是从他根深蒂固的观念出发来评判作文,而非有意与自己为难。看来世上的事,难统一的少,矛盾着的多,无法强求一律。
因校长不同意任老师的要求,艰苦细致地做任老师的工作,考虑到任老师的难处,不能再让天俦在任老师班上,在任老师也作了让步、同意的情况下,天俦既无法向任老师单独认错,便由校长安排,在全校大会上,当着全校师生,向任老师认错。校长宣布给予孙天俦警告处分,开除出任老师的班,转到秦老师的班学习。这样天俦才得一线生机,继续就读。而从此全校都知孙天俦有一个极日脓没本事的父亲,三十几岁还对着儿子哭。
天俦穿的是陈福英手缝的对襟衣裳,外面套田正芬织的一件羊毛褂,这羊毛褂莫说在校,就是在法喇都少有人穿,所以令人大奇。又因为学生都讨厌对襟衣裳,认为是农村人穿的,而均向往穿中山装。像王勋杰、岳英贤、吴明彪、谢庆胜等,父亲在单位上工作,家境好,都买中山装穿。甚至像郑朝斌,父郑元顺在农业上,家境比孙天俦家还差,也买了中山装穿。天俦的对襟衣裳已令人瞧不起,再套羊毛褂,更令人蔑视,称天俦为“穿羊皮褂那个”。加上孙平玉手拙,不会理发,每次天俦回来,他见天俦头发长了,便自作主张,拿起羊毛剪子就夹。耳朵一带倒好办,剪光就是,再上面,孙平玉就不会修理,只好干脆不动。这样头发就像个锅盖盖在天俦头上,学生们从没见这种发型,只好现为天俦的发型命名:“马桶盖。”孙家人有个特点:我行我素,自行其是,不为外人意见所移。孙江成顽固一生,交友甚寡。孙平玉也是如此。但这父子两辈,只是顽固,尚无傲气、傲骨。孙天俦更甚,不单我行我素,对周围均是蔑视,对方越嘲笑,越是反其道而行。到校不久,便被视为异端。
中学里有一些荞麦山街上的学生,自以荞麦山先进、富裕,鄙视各村来的学生。天俦在法喇读书,因家在黑梁子,被法喇学生鄙视为“梁子上的”。现在到荞麦山,又被荞麦山学生鄙为“高山上的”、“老高山人”。
且说这日孙天俦回家,拉马出去放,刚下黑梁子,忽觉有物朝其洒泥,突然晕倒。不知过了多久,孙天俦梦一须发尽白、面目慈祥的老人来将鬼怪逐走,扶孙天俦起来,说鬼怪已去,叫孙天俦还家。后孙天俦醒来,还记得这梦,才爬起回家。有人见孙天俦睡在路上,忙回去与孙平玉夫妇说,夫妇大惊,急忙跑来,孙天俦已起来了。忙问孙天俦怎么回事,孙天俦说了。问马,说马已回家了。孙平玉、陈福英终觉此事甚怪。联想以前孙天俦所见怪异之事,颇是疑惑。孙天俦小时,见一赤红之蛇挡路,孙天俦绕道走,去请孙江成来看,孙江成也从未见过如此血红的蛇,就老远用竹棍吓,蛇不走。陈福英听了跑回来看,一些妇女说是老亡魂,烧点纸祝赞就好了,陈福英烧了纸,不久那蛇就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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