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末期,荞麦山办五小企业。吴光耀的亲大哥吴光友拉公社的大马车。陈福达见了,好不羡慕,一分组到户,成家立业,就借钱买了一架马车。那是法喇村第一架马车。吴光友赶的,是两匹大骡子。但因是老年人,赶车时是坐在车上,慢吞吞地走,一点不威风。陈福达虽买不起骡子,却也买了村内第一流的叫马,骠肥体壮,赶车时是站在马车上,把马打了拼命飞奔。嫌绳子打不疼马,就用一根大棒,打在身上,响如舂墙。那马车在法喇河坝里,来如流星,去如风雨。陈福达打了马车,拼命超汽车。在从法喇到荞麦山的公路上,汽车常被他的马车超过。陈福达其时才二十零头,赶了这么威风的大马车,引得全村羡慕。村内最风骚的两个姑娘,一是霍家芬,是丁家芬表姐的姑娘;一是柳正芳,是丁家芬表哥的姑娘,都是陈福达的表妹,天天跟在马车上,一左一右,夹在陈福达两边,往荞麦山跑。二人争着要嫁陈福达,陈福达不好解决,说两个都要,二人居然同意。陈明贺、丁家芬不同意,为陈福达另娶了廖安秀。二人仍不舍陈福达,天天尾随,弄得全村流言飞语,今天说霍家芬被马车颠流产了,明天说柳正芳肚里的小孩又要出来了。过了五六年,二人才嫁人了。
陈福宽也买了马车。虽然讨了冷树芳,但仍有两个表妹巴在车上:陈明梅之女窦先菊和常世英三妹孙女贺成英,也弄得流言飞语。冷树芳今天和陈福宽吵,明天和陈福宽打。冷家老两口五个姑爷而无儿子,原见陈福宽于姑爷中最聪明会事,指望依靠,没料天天吵架。又同处一村,一吵就听见。是姑娘有理,冷家老两口肯定要来帮忙。一来一去就成了陈、冷两家吵了。陈明贺、丁家芬也骂陈福宽,支持冷树芳,无奈陈福宽的马车一上路,两个表妹就守在路边,架就这么天天吵下去。直至二人嫁了才罢。
陈福全也买了马车。随后全村人因羡慕陈家弟兄,纷纷买起马车来。有了二十多辆。平时在家里驮,逢赶街就驾上马车朝荞麦山跑。连成一串,浩浩荡荡,气势雄壮。外村的见了,都以为法喇人有钱。不过这些马车都是跑着图好玩,经济价值不大。
这时荞麦山街上的人,都才开始学着卖点东西,做做生意。法喇尚没有。法喇只有个供销社,售货员是县城附近的,不常在法喇。陈福达天生与谁都交得来朋友,与售货员关系很好。售货员的货,都从荞麦山进。陈福达专门给他拉货。售货员和陈福达约好赚钱分,运费老高地给,陈福达暗中又返还他一部分。陈福达也就赚到了钱,但都被带两个表妹霍家芬和柳正芳糟光了。
法喇人从来不照相。除单位上的可能照过几张相以外,农业上的几乎无人照过相,还说照相会把人的魂摄走。陈福达有了钱,把荞麦山照相的人拉到法喇来,站在河坝里,镜头对好了,然后叫霍家芬、柳正芬两边抱住他,打了马车飞奔。吴光兆见了,说:“憨侄儿子,买马车就要用来赚钱,不要图威风,图好玩!你们没有经济头脑、商品意识!”陈福达说:“三姑爹,买马车就是要买来耍威风,图好玩!赚钱倒是好,只是得罪人!与其得罪人,我不如不要这马车了。”
吴光兆即陈明贺三妹婿,是老高中生。毕业后分在县商业局。文革一来,回家务农。他从小读书,犁不成地,放不成牛,于合作社无补。生产队长见他地犁不成,饲养员当不成,背粪背种呢,只背得了几十斤,就骂他“奸臣”。天天晚上批评他:“吴光兆!天天奸臣死懒的!知识越多越反动!读书人就是不行!要我们贫下中农养着!”没吃的了,他就教妻子陈明星:“你一天背个背箩,装着扯猪草到洋芋地里,拿把镰刀,见哪里土挣开缝了,就拿镰刀挖下去,就把洋芋带起来了。”陈明星于是天天装扯猪草,到地里偷洋芋。但长期如此,必被发觉。队长又在会上骂,吴光兆说:“我不打这个主意,难道要我一家饿死?我家也是贫农!我看贫农饿死了,你怎么向中国共产党交代!”一计不行,吴光兆又出一计,叫陈明星在裤子两边里面,从腰上到裤脚缝上长达一两尺的两个巨型裤包,叫她装作扯猪草,到荞地里刷荞子。陈明星从荞杆上把荞子刷了装进裤包。两边装满,几达十来斤,又重又绊脚,根本无法走。吴光兆见妻子双腿双脚鼓起,走不动,怕暴露,即叫妻子装病,他拿个毡衫叫妻子披上,他背了回家。回来将荞子倒出,一称达十四斤。夫妻俩高兴得热泪盈眶。这样偷了几年,又被发觉了。队长又骂。吴光兆见一到秋天,满山涩疙瘩,又听前人说灾荒时,是吃涩疙瘩,就叫妻子:“山上的涩疙瘩红燎燎的啊!那也是一种未开发出来的粮食作物!也含有淀粉!可以吃!味涩一点怕什么!去刷来吃!”陈明星只好去刷涩疙瘩。谢吉林当时在外教书,家中仅妻子是劳动力,儿子又多,也过不下去,其妻崔绍芝即和陈明星每天带一帮子女到山上刷涩疙瘩,刷回的涩疙瘩晒在河坝里,红通通的。法喇人哈哈大笑:“这些知识分子过不下去了!刷涩疙瘩来吃了!”哪知后来灾荒,群众才想起要上山刷涩疙瘩,满山的涩疙瘩已被这两家刷光了。吴光兆又反嘲:“贫下中农也过不下去了!想刷涩疙瘩来吃,已被知识分子刷光了。”吴光兆家将涩疙瘩晒干,到冬天,天天推磨,将涩疙瘩推成面,又蒸饭吃,又烙粑粑吃。因谢吉林的钱都带回家来,谢妻便将涩疙瘩烙成粑粑,带去与谢吉林。第二年,群众学奸了,秋收一开始,即派小孩上山刷涩疙瘩。吴、谢两家就占不到便宜,到冬春就只有挨饿了。当时孙家是全村最有的人家,东家挨饿,西家挨饿,孙家饿不着。一天陈明星背了背箩,到荒地里去找散洋芋。陈福英可怜亲三娘,就拣了一提箩干巴洋芋送去。吴光兆一家长期没吃到洋芋了,吃着热泪盈眶,有如过年。事到现在,吴光兆还记得那一提箩洋芋之情,说:“我永远记得孙平玉家那一提箩干巴洋芋啊!急时好救人啊!”
吴光兆穷困潦倒,却时常建议要怎么干怎么干,批评队长决策失误。队长就在会上嘲笑吴光兆:“有的人读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自己都养不活自己,要生产队养活!这书读了搓毬!他还不知足,批评队上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尽讲队上该怎么怎么赚钱,怎么怎么发财!尽想搞资本主义,开历史的倒车,想复辟!天天钱钱钱!三句话不离‘钱’字,想颠覆社会主义!”吴光兆的确建议生产队如何如何发财,但队长侮辱他书读到牛屁眼里,令他伤心了,立即站起来说:“我就代表知识分子和你打赌!如果我这知识分子最终比你差了,由你吐口水把我淹死!如果我最终比你行,又怎么办?”队长也武断,认定吴光兆这种人,是无出息的了,说:“如果你比我强,我手板心煎鸡蛋给你吃。”
过几年文革结束,吴光兆恢复工作,回单位去了。吴光兆一家,吃穿不再是生产队时,队长惭愧了。一天在陈明贺家火塘边,火塘里烈焰熊熊,吴光兆对队长说:“把手伸在火上来!”队长问干什么。吴光兆说:“你当年讲手板心煎鸡蛋给我吃,我还没吃到呢!”即叫丁家芬:“大嫂,把你家的鸡蛋拿一个来。”丁家芬不知何事,果然拿个鸡蛋来。吴光兆将鸡蛋递与队长:“煎来!”队长无法。陈明贺说:“算了!算了!队长跟我一样,扁担大的一字不识。吴光兆你是知识分子,怎么跟他计较!”丁家芬也后悔拿了鸡蛋,就怨吴光兆:“你们既然是打赌,就要跟我讲清楚!我就不拿了。横拿直拿,你们自己回家去拿!”吴光兆忙向丁家芬认错。队长说:“你不知道内情,就不怪你。”因陈明贺说算了,吴光兆也只得算了。临出门,吴光兆对队长说:“人的前生后世,谁得知啊?三穷三富不到老啊!可能今天的叫花子,明天是个百万富翁。今天的百万富翁,明天是个叫花子!今天的流浪儿,明天可能是总统;今天的总统,明天可能去流浪。你当时怎么敢武断我就不如你了呢?”队长一言不能答。
杜奓脚一生贫困,死了。三个儿子讨不到媳妇,想在村里当上门姑爷,也没人要,只得到远方去上门。长子杜老大,在村里总提不到小婚,没办法,十岁时到马洪去,当了王家上门姑爷。但王家姑娘才三岁,不可能结婚,就先认作王家儿子,等姑娘大了再结婚。如今姑娘十八九岁,杜老大已快三十岁,王家姑娘不愿嫁杜老大,把杜老大赶出门。杜老大无处可投,只得回法喇来。杜奓脚之妻,为吴家姑娘,杜家孤立无势,只得求吴家。吴家以为显威风的时候又来了,由吴光耀主持,召集吴家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男子,近二百人,扛的扛斧,提的提刀,浩浩荡荡杀奔马洪。扬言要将王家姑娘拎到法喇来,逼其与杜老大成婚。王家是马洪大族,称霸周围四乡八里,如何会让吴家折了面子?于是也组织了两百多人,执刀扛斧严阵以待。吴家到了马洪,一看阵势,凶多吉少,便不敢动武,而邀王家谈判。吴光耀父子自恃能言善辩,欲以口唇取胜。王家也派了善辩之人出阵,攻防一天,吴家父子取不到好处,无可奈何回来。吴光耀父子日日大门紧锁,羞于出头露面了。一时法喇别姓人,以及吴家内部常遭吴光耀一房欺负的,虽怜杜老大,但无不为吴家遭此大辱而大快人心,说:“吴家只是门坎猴!只欺得起我们这些小族人!怎么大话连天去了马洪,不把王家姑娘拎来?”
快意了近十来天,大家又怜杜老大了。法喇村自古以打人、抢人出名,上百年来,从外村抢了近百姑娘回来。如今征战外村,首遭败绩。崔绍武、姜元坤等才聚在一处,说:“我们该出头了。不能让法喇的威风被马洪人压下去,再者也要教训教训吴光耀,让他知天高地厚。”平时包括崔绍武、姜元坤家等,吴光耀都不放在眼里。这事虽不跟姜家、崔家有任何瓜葛,但这些人见吴家失败,为再折辱吴家,竟跳出来将与己无关的事揽了来办。那马洪的支书、乡长、文书,都是王家人。姜元坤虽仅是个县委出纳,在县委机关谈不上是何角色,但却天天与县委、县政府的大印打交道。当即与县委办主任讲了,主任暗中同意其以县委、县政府名修书一封与马洪党支部,言请马洪党支部算清杜老大在王家这些年的劳务费,盖了县委的大印寄出。王家被吓垮了,说:“吴家在县委、县政府都有人啊!”哪还敢算劳务费,被迫将王家姑娘嫁与杜老大了事。吴家在毫无意料的情况下连输两局,且都输得极惨。吴光耀恨姜元坤、崔绍武等至咬牙切齿,暗中召集儿孙开会:“如何!不掌权力如何!人再多有什么用!崔绍武、姜元坤雕虫小技,就欺侮了我吴家一大族几百人。没有权力,就休想在这世上混下去!我们家的弱点,这次暴露无疑!我们没有掌到什么权!县上被崔绍武、姜元坤掌着!区上被罗昌才、安正书掌着!乡上被孙江才掌着!我们掌到了什么?平时叫供书,供书,谁听进去了?家中无才子,官从何处来?”
吴光兆与吴光耀等是一家,但分支已远,仍是吴光耀家欺负的对象。这次吴光耀在马洪村中铩羽,在崔绍武、姜元坤面前折翅,吴光兆高兴得跳起来。遇到老队长,又说:“老队长,看见没有?知识分子的威力如何?”老队长说:“我们这些老圪蔸,思想落后,没想到知识分子有这么厉害!几百人去不起作用,人家轻轻写两个字,杜老大的媳妇就到手了!”吴光兆说:“你只看到了表面现象!你没看懂其中更深奥的东西啊!那才精彩啊!讨个媳妇,算什么厉害!只有知识分子,才玩得出那种精彩的招数来!崔绍武、姜元坤才是县委、县政府一般干部,都是如此厉害,要是个县委书记、县长,那更要地动山摇!你更弄不明知识分子的神通!”
吴光兆刚工作就当会计,账算得精通,他说他做梦都在算账、数钱。一旦恢复工作,忙的就是如何发财。他忙着将商业局积存的东西廉价揽了过来,全拖回法喇,交与陈明星卖。陈明星说:“哪个有那块脸跟人讲价钱!你一讲,三天就把全村子人得罪了!都是亲啊戚的,横直不好办!”吴光兆说:“钱赚钱还嫌不好办,以前刷荞子、刷涩疙瘩就好办?你再去刷顿涩疙瘩来吃吃试试!现在讲价钱碜人?还是你偷洋芋、荞子被发觉了碜人?”陈明星就答应试试。有人来买东西了,吴光兆叫陈明星去卖,自己站在后面鼓劲。对方讨价还价,陈明星红了脸,说:“你给多少就给多少!”吴光兆立即打断:“少一分都不卖!”对方是陈明星的女婿,见三姑爹反脸不认人,大怒而去。陈明星反过来骂吴光兆:“你看你还像不像人!简直是毛脸畜牲!拉下那块马脸就不认人!你是他个三姑爹啊!你仔细想想你做得对不对?”吴光兆说:“我这时候是商人!不是他什么三姑爹!我的东西是钱买来的!既是亲戚,他怎么不拿东西来减价给我,却要我减价给他呢?我这时候碜,还会有偷洋芋、荞子被拿住时碜?我就是要得罪两个人给你看看,得罪人也没什么可怕!”
但渐渐地,夫妻俩吵虽吵,陈明星毕竟尝到了利润的甜头,不再羞于讲价,而且学会骗人了。这一天,陈明贺亲四弟陈明启读小学二年级的陈福佑拿了五分钱来买铅笔,陈明星不要他的钱,递了一支铅笔去:“姑妈送你一支。”吴光兆听见,立即出来,道:“陈福佑!把钱给来!”陈明星立刻反脸了:“我送他的。还不行?”吴光兆说:“你有什么资格送?铅笔都是我的!我不送!”陈明星怒道:“福佑,你把钱给来,给这个毛脸畜牲!看这个畜牲好不好意思收!”陈福佑虽小,却极懂事,也恨吴光兆了,就跑回来,怒冲冲的把钱递来,也不叫“三姑爹”了。吴光兆把钱接了。陈明星立刻吐痰骂道:“呸!碜死鬼脸了!你缺含口钱?屋里这么多钱还不够你含?我看你接了五分钱,就吃得一辈子了?你家又领工资,又开商店,还愁你找不到献汤饭的?好嘛!你就夹着屁股去吃嘛!我看你吃了滮血、屙痢块子!”吴光兆火了:“你不滮血献汤饭,那你就把这个家全部送人好了!我是要滮血献汤饭的!”陈明星骂:“你要滮血献汤饭,那你不会朝外人身上赚?你饿痨了,亲侄儿子也不分了?”吴光兆火了,扬手就把五分钱丢在屋外去了。陈明星又骂:“留着嘛!留着嘛!这么好的含口钱,怎么不留着?”
陈福佑回家一讲,陈明启妻邵政仙就咒吴光兆。陈明启说:“不要骂了。三姐并没有要福佑的钱!”邵政仙说:“你以为我不会分人?我是骂吴光兆那个吴利毛,不是骂三姐!”陈家人听了,都不舒服,说:“吴光兆不知是前几年饿怕了还是穷怕了,突然手爪爪这么紧!码子得很了。”但在全村一片骂声中,吴光兆家发起来了。谁也无法否认这一事实。
前几年法喇在单位上的吴光文等人,家里也过得很紧,与农民之间虽有距离,但拉得不大。就穿衣吃饭来说,可以说比孙平玉家还紧张。但现在社会变迁,农业上的人跟单位上的距离迅速拉大。像吴光兆,迅速当了暴发户。与孙平玉家比,就不是陈福英送一提箩干巴洋芋时了。这时的孙平玉家,几十家也比不上吴光兆一家了。谢吉林家大儿子高中毕业,亲大舅崔绍武想了办法,招工到县工商银行。谢吉林家也不再是当年刷涩疙瘩的谢吉林家了。吴光文家在合作社时,吴光文每年过年,都很舍不得从县城到法喇七十公里路的车费钱,虽每年有探亲假,却几年回家一次。而今其长女吴明珍在县城高中毕业,招工到县百货公司,家也有了,年年回家过年了。次女吴明会,初中毕业,未考取,不读了,吴光文也便从县供销社将物品廉价拿出来,交其回法喇开商店,利如水流,不久吴光文家也便有了近千元。孙江芳在外村,孙江芬家更在外区。两家原来都较贫困。孙运发和两个儿子都有,就是两个姑娘家穷。孙运发时常哀叹:“可怜我这两个姑娘啊!嫁远了啊!要是嫁近一点,我也可以时常救济她们一下啊!”两家无吃的了,孙运发便叫来背粮食去吃。但在合作社,吃伙食团,一切归公,不许私人私藏粮食,孙运发有粮,尚要千收万藏,不敢泄露,何况外地的来背粮。当时粮食不许过关。法喇设了哨卡盘查,不许粮食外流。外地也同样设卡。两家都不敢白天来,天黑了,才出门上路。到孙运发家,天还不亮。一直要到天黑,才敢背了洋芋上路。摸黑走不说,还不敢走大路,大路上有游哨,一旦查到,不单粮食没收,孙运发不好交待,两家也不好交待。一夜汤明钦来了,装好洋芋,静待天黑。不料天黑后狂风暴雨,伸手不见五指。汤明钦背了洋芋要走,孙运发说:“你什么事有这么急?明天再走不行?”汤明钦说:“就是这种天气才好,路上无人查!等天气好更麻烦,路上这方不查那方查,比狂风暴雨还难对付。”孙运发还是拦,汤明钦说:“爹,你放我走。要是明后晚上天晴,我背了被查到,更麻烦。而且家里早无吃的了,都在饿着肚子等这洋芋。我今晚背拢,还要连夜煮给你那几个外孙吃。明天白天,我敢大明张势笼着火煮给他们吃?”孙运发一听,泪就下来了,放他出屋。自己送他出门。一脚出门,水淹过了脚背。天上的雨如同盆里倒下。孙运发才送了十多步回来,身上就湿透了。一夜哀怜汤明钦不知安全到家没有,流了一夜的泪,悬了一夜的心。那一条路尽是悬崖,汤钦明命大,未掉下悬崖,还是摸到了家,但被淋了一夜的雨,到家已不会说话了。病了一个多月,也险些丢了性命。而孙江芳家,因秦朝海眼睛不好,都是孙江芳来背。孙平玉当时还小,哪里知人间疾苦。夜里到孙运发处,见孙江芳捡了干巴洋芋下楼,装入背箩,那洋芋已彻底炕干,芽长起七八寸长,只要一动过,两三天就黑心吃不成了,就说:“姑妈,这洋芋背回去,明、后天就黑心吃不成了。”孙江芳说:“乖,背回去好吃的。”也是月黑头到了时,才背了出门。孙平玉时常在想,那洋芋黑心了还怎么吃啊!秦光朝读书时,正是合作社,孙江芳种荨麻,当地俗叫活麻,每年扭点麻线去卖了供书。秦光朝直到读米粮坝师范,仍穿的黄羊毛衣服。因是三好学生,运动会他执校旗入场,就穿的黄羊毛衣服,人倒有才能,但穿黄羊毛衣服,一看就知家中穷得无法。秦光朝毕业教书,仍穿的是对襟衣裳。过了几个月领了工资,才第一次买了件中山装穿上,学生便讽刺:“老秦换毛了。”孙江芳每言及这些往事,便会落泪。但如今秦光朝出来几年,秦家家境转好,已非孙家能比。
吴氏两家做生意发了财,法喇人自然看在眼里。最先省悟过来的是孙江华和陈福宽。孙江华多年积贫积弱,哪有本钱做生意!所以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只有一棵白杨树。那树卖了,得三十元钱,他就将那三十元钱到区上办了个开商店的营业执照。但办了执照也就没钱进货来卖。没几个月,收税的来了,孙江华慌了,忙将营业执照交回。陈福宽也去办了一个,进了货来卖了几天,发现收入甚薄。细察两个吴家,进的货都是从县商业局、县供销社低价揽来的,所以才盈利甚丰。陈福宽叹道:“朝中有人好做官啊!连做个小小生意都是这样!”加上他只想赚大钱,觉这样小敲小打,除了使人颇烦外,毫无意思,也把那营业执照退了。
这次畜牧站要驮饲料到大红山。陈福达与乡畜牧站站长认识,听了消息,扛只猪火腿去给站长,就把生意揽过来了。一时三弟兄的马,天天朝大红山驮羊饲料。驮一口袋,顶多有半口袋到达大红山,另半口袋就进陈家了。不到一月,三家楼上的苞谷、荞子、麦子都是几百口袋。等饲料驮结束,三弟兄各赚了上万斤粮食。陈福达又捧着罗昌才,帮罗家拉这样,驮那样,区上要拉什么,就都是陈家三弟兄的马车在拉。一两年后,陈家三弟兄发了,在全村最先把茅草房拆了,起了大瓦房。村里人看得眼红,勉强有点积蓄的,卖树卖粮,都起大瓦房。法喇立即起了淘汰茅草房的浪潮。
这日,陈福宽赶了马车朝荞麦山飞奔,见区党委书记正从家走路到区上,就跳下车来,把毡褂在马车上垫好,就请书记坐马车。书记上了马车,陈福宽又递烟递火,书记大悦,就与陈福宽谈起来,知陈是法喇人。书记便说:“我给你个便宜占占!县上无偿给荞麦山两台柴油机套磨粉机,争的人太多了。区上无办法,想卖。价格便宜,只要三百元。如果真买,六百元还买不到。你拿三百块来,我卖给你。”陈福宽高兴了,回来忙买了三只猪火腿拉去与书记。书记见陈福宽如此聪明,大笔一挥:“县上给的柴油机、磨粉机,批给法喇一套。”就对陈福宽说:“我送你!不要你一分钱!”叫了办公室的来,给了条子,指陈福宽说:“叫他签字拉回去。”陈福宽跟了办公室秘书,去抬了柴油机、磨粉机、钢磨等上了马车,足足一马车。想真出钱买,莫说六百元,一千元也买不到。而那三只猪火腿,顶多值一百多块钱。回来又买了几只猪火腿送去与书记。书记说:“你这人聪明,可惜文化少了。不过在农业上你也可以干出头绪来。好好的干!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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