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孙天主回到法喇,刚下车,即见大红山、黑梁子、横梁子上的白雪。脚下茫茫的土地仿佛在旋转。他感觉双脚踩的不实,如踩在了棉上。他感觉心在摇晃。这法喇太贫穷了啊!这与乌蒙、米粮坝差得太远了。他立刻后悔回家来。这一寒假回来有什么意思呢?他又觉这法喇不是人呆的地方了。明天他就得劝父母、兄弟赶紧逃离这里。他口里不断地说“惨啊!惨啊!法喇人是多么惨啊!”
他呆呆地坐下体会。冬日的法喇孤寂无声。山清风冷,村庄荒凉。偶有风起,黄尘漫天。既无鸡鸣犬吠,也无牛喧马叫。鹰在山上盘旋。有人赶着牛上山来放牧了。是崔继才。他原与孙天主小学同班。小学未毕业就回家结了婚了。如今肩上背个捡粪的背箩,前面赶着牛。见了孙天主,惭愧得脸红,忙故意赶牛,眼朝一旁,欲赶了牛快快走开。孙天主叫了他一声,他答应了,说:“回来了啊?”就难过地赶牛走了,再未与孙天主说话。
孙天主口里轻轻说着“惨啊惨啊”往家里走。只见妇女们都坐在松毛前做针线,男人们或在翻粪,或在犁地,有的则铺了毡褂,在墙脚打牌。有的则纯粹在躺着晒太阳。他进村时,小学刚放学,小孩子都在河坝里你追我赶,一片喧闹。有的背个书包,有的无书包,书就双手握着。有的则两手空空,连书、笔和纸都没有,而是手握泥块,打别的同学玩。前面的学生边逃边笑,后面的边笑边追。孙天主不见一人在看书,心中就好不愤怒,吼道:“傻瓜们,书不好好地读,怎么这么自甘落后呢?”但谁也不理他。听他乍地一吼,还以为他是疯子。
谢吉林的几个侄子在小学代课,也放学回家,毡褂披着,背箩背着,脸上笑着。他们得在小学代课,每月有几十元钱,比别的农民强多了。农民都羡慕他们。因是极为满足。就是他们,误了许多学生。孙富民等都是被他们误了的啊!他们见孙天主,因孙天主如今是个大学生,身份高了,他们就喊。孙天主憎恶他们,只应了一声,就走了。
上得黑梁子来,孤寂无人。田正芬正看着麦子晒。老鸹飞来吃麦子,她边扔石头打,边骂这些老鸹;猪又在拱白杨树的根,她又去打,又骂猪。孙江成正在翻粪。孙天主喊他们。田正芬喜道:“富贵回来了?”孙江成则叫孙天主在粪堆旁坐下,问:“你这个学期又发表几篇文章了?”孙天主则问二爸家的两个小孩:“小芹和小荣呢?”孙江成说:“小芹去挑水了,小荣去放牛羊了。”孙天主说:“别家的小孩都在读书,怎么不送他们去读书呢?”孙江成立即大声说:“你二爸都不供他们,我有什么办法?”孙天主说:“二爸搬家远去,他在那里生活都为难,如何供?你有这么多大树,随便卖一棵就可以把他们供到初中了。”孙江成说:“当然你二爸不供的话,我也可以供。但他们读书,比你差多了。像干荣我叫他去读,根本不去,和富民一样。有什么办法?”见孙天主一回来就教训他,也就不大理孙天主了。
孙天主回到家,见父母都不在,只孙富文一人在家,却在楼梯上打苍蝇玩。孙天主大怒,给了他一脚,问:“考得多少分?”孙富文哭说:“期末还没有考。”孙天主说:“期中呢?”孙富文就不敢说。孙天主知他学习极差,于是火绿,又踢他一脚。他才说:“语文二十分,数学二十五分。”孙天主道:“那你为何不读书,打苍蝇呢?”又扫他两脚。
孙富文上楼捡了洋芋,端到水边去洗。孙天主才环顾屋内,荒凉不堪。孙富文洗了洋芋回来,就上楼端了松毛下来,笼着火煮洋芋。孙天主出屋来各处看,见房周围也空空荡荡。进屋,洋芋已熟。吃了洋芋,问父母去哪里了。孙富文说在岩脚挖地去了。孙天主就出门到岩脚。老远就见孙平玉、陈福英、孙富民、孙富华在挖地。孙平玉和孙富民就推了一个重数百斤的大石头滚下来。孙天主见他们举锄猛挖那地,就甚为可怜,想计算机都能每秒运算数亿次了,还在用这原始的生产方式,过这艰苦的生活。
见孙天主回来了,大家好不高兴。孙富春也高兴得喊:“大哥。”谈一阵,孙平玉说:“肚子也饿了,既然你回来了,那把这个石头推在埂边,就放工了。”孙平玉在埂边挖好个放那大石头的窝,全家动手推那近三百斤的大石头。撬的用锄把撬,填的往下填石头。一点一点地挪,终于到了埂边。哪知那石头太大,一到埂边,地埂胜不住,石头滚下地埂,一直往下冲,砸起一路黄尘。孙平玉连呼可惜,说:“我哪天就想着要用它把这缺口填起来,哪知它竟滚掉了。”
全家收了锄子、背箩回家,夕阳在山。孙富春跑在孙天主前面,孙天主见她衣不蔽体,甚是可怜。而五姊妹中,她比孙天主还聪明。刚半岁时,竟能爬上数丈高的楼,能走出法喇村,又自己找路回来。全村人大惊,有的不明她是谁家的,说:“这小姑娘好本事啊!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她说:“我是孙平玉家的。”吓得孙平玉、陈福英生怕她被人贩子抱走,再不敢放她单独在半边,都天天带着她上坡。魏太芬说:“她被人贩子抱去也不怕,以后也一定找得到回来。你们不听到她和别的说‘我是孙平玉家的’吗?”她性格又好,无论手中有何东西,都分与孙天主等。即使全给众人了,也毫无怨色。这是孙天主家四弟兄幼时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全族无人不赞孙富春。魏太芬等见陈福英数子已难对付,今这姑娘,虽才两三岁,表现出来的气概,竟胜过陈福英,人人评孙富春日后必定远胜陈福英。
回到家里,孙富文把洋芋煮好,在煨猪水了。问起孙富华的学习。孙平玉、陈福英说:“晓不得。我们生产也忙,每星期回来也没有问他。”孙天主说:“这怎么行!”陈福英说:“我们也不懂。只是听别人说,说中期还差不多。”孙天主又问孙富民,说:“农业上的滋味也尝着了,苦也苦够了。我劝你从此改了,好好地去读书了。”孙平玉说:“我们也时常在给他说。在农业上是没有希望了。他不去,有什么办法?”陈福英说:“拿给骆家也逼得眼睛插柴,丁国芬骂他是孙家的‘矮蹲箩’,骆国秀骂他是‘矮子’。我也气得骂丁国芬的子女,其实丁家个个都是矮子,比孙富民还矮。我也劝他:‘富民,争气点。赶紧去读书。读出书来才有前程。他就是不听。”孙平玉说:“单骂他一人都还好说,连你和富华、富文也被骆家骂,说:‘老大是疯子,老二是矮子,老三是疤子,老四是傻子。’我气了,去问骆定安。你妈去问丁国芬。我说退了,你妈也说退了,你外公外婆又叫不要退,说是亲得很的人,要退也等骆家提出来。”陈福英说:“太骂得气人了。富民得罪她家,她若单骂富民我没意见。连你和富华、富文也挨骂。也骂得气人。骂你是疯子,你不是今天一个主意,明天一个主意?真的像疯的一样。什么事你都少想了。万人都要过,何况你一人?你明年就分工,日子就好过了。你还要爬到哪里去?天天闷着头想什么理想、事业,有什么想场?万一真想疯掉,倒落骆家好笑了。骂富民是矮子,富华是疤子,命生成是这样了,有什么办法?我就骂但愿骆家以后也尽出些矮子、疤子。骂富文是傻子呢,我是想都不想了。我们天天说啊:‘富文,好好读书啊!’就是不听。回家来书包一丢,就去打苍蝇玩,就去追黄鼠狼。高兴得很。你爸爸也打,我也打,富华回来也打,就是不信。眼泪还在挂着,又去打苍蝇了,一打着个苍蝇,就哈哈大笑起来。一点耳性都没有。”
孙天主听全是一派烂账,无聊之至,听得心烦,就说:“不要提了,提起就心烦。”孙富民低头想了好大一阵,说:“那我开学就还是去读吧。”孙天主见他一提读书就萎靡不振,就说:“看你这样子就不像读书的。”
孙富春抱着陈福英的腿,在不断地哼,声音越来越大,要哭了。孙天主问:“哼什么?”陈福英说:“她要钱去买水果糖吃。我忙说话,没站起去找钱,她就要哭了骗人了。”孙天主火了,说:“过来我拿两脚给她吃。左一个不成才,又一个不成器,这个家还有什么希望?她刚哼时,早就该给她两巴掌!锅里这么多洋芋不吃,想吃水果糖。没有!”孙富春见状,不敢哼了。
孙天主痛苦地说:“你们不知道世界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一台计算机的工作量,相当于四千亿人的工作量。还要法喇四千群众都有知识有文化,也要这样的一亿个村庄的人加起来,才抵得一台计算机!如果都像现在全是文盲,那十亿个村庄也比不上。世界最大的公司,市场价值上万亿元。法喇人均年收入只一百来元,四千人也就仅四十万。就要多少个村庄,才抵得上一个公司?那要两百多万个法喇村才抵得过!要近一百亿法喇人拼命苦一年。世界最大的富豪,腰缠数千亿元。也要当数亿法喇人的总财产啊!当今世界电子显微镜分辨率达十万分之几微米,超导频率标准数亿年误差不到一秒,超纯分析质谱仪灵敏度为数亿分之一,激光测长器精确度为千万分之一毫米。基因工程可以使人进行单性繁殖。你们想想科技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了?”
夜晚天冷。全家围在火边,火小了根本不行。孙天主边用火钳挑火塘中的松毛,边说话。那松毛不经火,忽拉一下就烧完了。火焰一起,松毛就尽,就得又从撮箕里放松毛进去。放多了呢,只冒烟不起焰。放少了呢,一下就烧光了。单烧这火就得全部精力应付。火时常熄了,孙平玉就说:“你要说话,就我来笼。”要了火钳去专门笼火。尽管火烧着,孙天主仍觉寒气逼人。煤油灯异常昏暗,尽管灯花已扯出很长,孙天主仍觉屋内漆黑一片。陈福英说:“哪家敢用这么长的灯花啊!好多人家根本就没有煤油,天一黑人就睡了。也没有火烤。煮饭吃的松毛都没有,还有烤火的?”孙平玉剁了蔓菁来煮。把洋芋也放在上面煮。煮熟,大家开始吃洋芋。那洋芋全成了蔓菁味了。孙天主觉难以下咽。吃了两三个,不吃了。
暂时把肚子填了,才撮米来煮。外面狂风大作,仿佛要将这法喇村卷走。孙天主听了,说:“怎么竟有这么大的风啊?”孙平玉笑说:“你公然把法喇的风有多大都忘了。”因现在水更小了,白天去挑水,人太多,根本等不到,只好晚上去挑。孙天主和孙平玉挑桶,刚打开门,风就卷进来,灯也被吹熄了。孙天主觉冷得彻骨,急忙出门。但见天上月亮也被狂风吹得昏昏沉沉。群星闪烁,夜云有如野马,飞快地向东奔去。孙家的高达数十米的大树,被吹得如草一般,树身如弓一样。院内枯枝乱舞,败叶狂飞。孙平玉见风大,直叹糟了。孙天主问怎么的。孙平玉说树叶都抓了堆在林中,没时间背回圈里来。如此一夜大风,肯定被吹光了。
父子俩急急忙忙跑到水边。这么冷的天,将近半夜了,水边仍有人。父子俩站着等。孙天主感觉身上的热量,被风一层层卷去。站一阵就冷得抖。急忙又跳又跃。但根本不起作用。好不容易等到前面的人汲好,才汲了水,挑回家来,忙靠近火边,大大地笼火烤。
孙平玉边烤火边说:“你以为这天气冷,别人却认为这天气好。出动做贼偷柴的,都是选这个时候。赶起马车到荞麦山、白卡、堂琅坪去,见老林就砍。反正天冷了,看林的人也怕冷,不出来看。砍够一马车,拉起就跑。等天亮已跑回来了。你不信现在到河坝里去看,马车已开始出发了。”孙天主说:“要到荞麦山去偷啊?”孙平玉说:“你明天上山去望望,哪里还有一根柴?地皮都被挖翻了。以前树砍光,挖树根。树根挖完,现在挖竹根。顶多明年,竹根被挖完,就只有挖草根了。”陈福英说:“现在哪家有烧柴?我们周围有这点林林,你爷爷、三爷爷、你大爸家眼红得要命。那天风吹反了,把你三爷爷大白杨树上的树叶吹到我们松林里来。你三爷爷急得要哭,跑来我们松林边,跳在空中去拦风吹来的树叶,又拦不到,急得连喊:‘可惜了可惜了。老天爷,你把风调过去吹嘛!’风还是朝这边吹,他就理起竹抓抓来我们松林里抓他的白杨树叶。哪有这种道理。以前风朝下吹,把我们的松毛全吹到他白杨树林中,我们就不去抓,那些松毛就全当送他了。他倒见风一起,就拍着手,喊老天把风使力吹,好把我们的松毛都吹到他白杨林中去。但他是个老的,既要厚起脸皮来抓,我们也不好说他,任他抓。他不单抓白杨树叶,连我们的松毛一起抓。你爸爸才不得了。你大爸大婶才出来说你三爷爷:‘以前风朝下吹,你尽拍着手叫风使力吹,好把孙富贵家的松毛吹到你白杨林中来。松毛吹到你林中来,孙富贵家来你林中抓没有?这下风朝上吹,你的几张树叶吹到他家林中,你怎么不拍手叫风使力吹了?你以前既要拍手,现在就不要到人家林中抓啊!你去人家林中抓,人家不说你就对你客气了,你还要把人家的松毛也抓来。你像不像话?’于是你二爸、三爸等全责怪你三爷爷,你三爷爷才不来抓他的白杨树叶了。”孙平玉说:“现在群众已极为可怜了,在烧占林子草了。”孙天主从不知什么叫占林子草。孙平玉说:“你认不得,只有一拃这么深。也只有松毛这么细。一棵占林子草,只等于一根松毛。而且不像松毛用抓抓一搂就是一把,那要用镰刀割。而且平地没有,都是长在悬崖上。要悬崖上才有。这怎么割?”孙天主说:“一天能不能割一背箩?”孙平玉说:“割什么一背箩!半背箩都割不到。而且割回来够怎么烧!我们今晚上烧掉的松毛,已是好几背箩了。就是说要去山上割十天,才够我们今晚上烧的。但割这种草的人家,全村都是几十家啊!有的人奸,见割占林子草不是办法,就发明了扳石头上的石包来烧。”孙天主又不懂,说:“什么是石包?”陈福英笑说:“你爸爸识宝,扳得有回来。”孙平玉就出门去抱了一块进来。孙天主见是石头上偶尔落点泥长的地衣、苔藓之类的东西。说:“这怎么能烧?”孙平玉说:“你还问这怎么能烧。现在山上已没有这东西了。一家才发现这东西能烧,全村就蜂拥而起抢这东西。成天山上的石头上,都巴满了人,都争这东西啊!我是见别的都去争,快要争完了,我才背起背箩,也去石头上扳。等我扳得这么一背箩回家,山上已被扳完了。现在你想看这东西,都看不到了。”孙富民说:“胆子小的,就只是去扳这种石包来烧。胆大的,就去荞麦山偷树,到大红山村子里面抢草皮。现在法喇村周围的人都怕法喇人了,都称法喇人为土匪。”孙天主说:“偷还好说,抢难道当地人不还手?”孙平玉说:“怎么敢还手?法喇人都是约好了才去啊!如去大红山村子抢草皮,一去就是几十张马车上百人。一进大红山村子,只管抱草皮上马车。大红山村的人要吵,吵不过法喇人。要打,打不过法喇人。怎么敢惹?解放前,法喇人到外地去抢姑娘,外地人都称法喇人为‘土匪’。共产党执政以后,法喇人才不去抢了,‘土匪’这一名声才没有了。现在法喇人没烧的,又开始到外地去抢了,外地人又称法喇人为土匪了。”陈福英说:“现在法喇人为土匪的名声太大了。荞麦山的人已不称法喇为法喇,而是称法喇为土匪窝。大红山那些妇女哄小娃儿睡觉,都是说:‘你再不睡,法喇人就来抢你了。’”
孙天主听得直叹息。看看这个家,想想岳英贤说的翻身之喜,想王勋杰、岳英贤真是幸运,居然从这里逃走了。岳英贤说自己跳了一大步,孙天主如今也承认岳是跳了一大步了。就是他孙天主,考取师专,也跳了一大步,反正是逃脱法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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