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洪为施加威骇,每天晚上,轮流在全社各家开会,由他讲话。一时超生的要怎么结扎,要怎么抄家,而他怎么保,全社人就可以无事。那一社人,都没个单位上的亲友,吓得人心惶惶。吴明义种生产,叫张三:“你拉马来帮我驮粪。”张三规矩地牵了马来。叫李四:“拉你的马车来帮我去拉柴。”李四又赶紧拉马车来。为的是既有在昆明偷东西的人家,也有超生的等等,都怕他去告。一时有如奴仆一般。吴明洪只管翘起腿叫人,自己的活路,一点力不出,说:“我有这几百大儿子,也过得日子了。”
凡是交各样费用,他都要交成整数。比如三十三元,他就要交三十五元;四十元,就要交成五十元。收了钱,说:“过后补给你们。”一句话说过,钱就吃掉了。如此肥料交钱、救济粮交钱等等不止。得他给救济粮的人家,打到粮食后,先就要背个几成,贡到他家里。
这一次是据说大城市里向贫困地区捐赠衣物过冬。到法喇村,已是夏天了。据说好的衣服裤子,到县上就被县上的干部择掉了。到乡上,又被那一伙人洗劫一番。分到法喇村,孙江才、安国林、罗昌兵等人,先行如抢宝一般,捞了个心花怒放,然后分到社。黑梁子的,被孙平文家洗劫掉两大背箩,余者每家一件,或衣服,或裤子。而横梁子的,据说被吴明洪截留了十之六七,家里的背箩都满了。然后仅剩二十多件衣服,三十来条裤子。就来抓阄。抓到的,得一件衣服,抓不到的,空手而归。
横梁子人怨声载道,但谁敢说?只能道路以目。别社的人都说:“横梁子的人再过三年,骨油都要被吴明洪榨干了。”
法喇村育长防林不成,倒要几个看林的人。林业站来择人,专择恶人,说才镇压得住。吴明洪就看了横梁子、光头坡几片山。凡有人从那山坡上走过,进了“林”的,被吴明洪九岁、七岁的小孩抓住,无论四五岁,还是六七十岁的,罚款五元!有牛、马误入其中的,罚款十元!这下遭劫者,就非横梁子一社了。整个法喇村的人,都成了吴明洪的敛财对象。吴明洪一时财源滚滚。
吴明洪为害如此,吴耀勇为害更烈。凡是牛马进入围原的,赶来关了,拼命地拿圈门砍。有的马眼被砍瞎,有的牛尾被砍断。罚款是一百元。这孙平富的围原没有水,凡放孙平富围原的羊,羊主都要把羊赶过吴耀勇那边去喂水。这晚吴明义、吴耀勇就上孙江亮家的门,要水钱。孙江亮慌了,忙来找孙江才。孙江才哪敢出面?孙江亮父子提酒煮肉,招待吴明义父子吃了。吴耀勇说:“你家管不好那围原,归我管了!”就把孙江亮家管的围原,吞并去了。
一换届,安正书也退休回家。吴家大喜,说:“罗昌才、安正书下台了!该叫法喇换新天了。”吴明荣跃跃欲试,连哄带逼,要孙江才介绍他入党。吴明洪也来捧孙江才,也要入党。这孙江才、罗昌才、安国林等失了靠山,观赵国平、吴耀庆在乡上势力方盛,早已虚了。又据说三家都超生了,收在亲戚家里。赵国平等指示吴明洪、吴耀周等:“务必找出他们藏匿的超生儿子来!一举叫他们下台!”这三人每日聚在一处,商量共斗吴家之策。一时法喇人说:“村公所不起作用了!要被吴家占掉!”孙江才大为失计,不断允敌所请,把吴明荣、吴明洪都报为预备党员。乡党委书记宋德高,原是靠硬功夫上来的。而乡长张恩舟是县委组织部副部长、人事局长小学时的老师,又带了吴耀庆一伙,把乡上大小事务把持干净。宋是一把手,说话倒不如吴耀庆这些虾兵起作用。因此乡上又形成宋德高的几十人的联合战线,共斗张恩舟一伙。预备期满,孙江才忙去向宋德高说了,吴明荣、吴明洪二人都未转成正式党员。
孙江才忙来向孙江华问身后之计。孙江华也想不出办法了,只好献个既无奈又无赖之计说:“什么计不计!能干一天干一天!不能干就算了!时候不到,你当然干着!时候到了,你想干也不给你干了,你有什么法?”孙江才于是到处找人算命,或说他还要升一级,或说他要升两级的。于是大喜,又回来吹:“算命先生说了,我到四十岁,还爬得到局长呢!”孙江华等人就嘲讽:“我们家能出局长,就好了嘛!那时我们也沾沾光,得坐坐你的小车!”孙江才高兴,说:“小车开来,先仅我们江字辈的哥哥嫂子坐到米粮坝去观光一趟!再拉孙平玉他们这一辈!最后拉富贵他们这一辈!全族人都去米粮坝看一趟!”
但一回到现实之中,又着了慌,决定辞职不干,搬西双版纳去种地了!又来问孙江华:“大哥!这支书我不干了!我想搬去西双版纳,凭我又当过兵,又干了这些年支书积累的经验,到那里承包几百亩土地来当个工头,一点不成问题!放开手干几百万,才扬眉吐气!”孙江华说:“好的嘛!做人上人倒不好!要去做人下人才好!对对对!你孙江才有毬本事!吃屎还要被狗撞倒掉!在这里当一把手,占山为王还是这个屁样子!你还当得来包工头?天下比你能的,一巴掌要拖几十人出来!你算老几?”孙江才听了,又不是路,说:“干脆辞职,去昆明打工!我相信秦国安那点本事我还有!”孙江华说:“对!你今晚上就可以辞职!明天就去!后天就拖十万元票子回来了!昆明遍地是钱!一扫把要扫几十万起来”!
吴明洪等探孙江才等超生的儿子,总探不出来,只好另生计:原来孙江才、安国林等一个手印,说法喇没有超生户,没有非法结婚的。就扬言要去县计生委告状,把法喇几百超生小孩全供出来。一时全村大哗。有不要命的,扬言一旦自己被结扎、罚款,先取吴明洪、吴耀勇等的人头!有的扬言要买支枪来,把吴家全族一举射光!吴明义家的瓦房,一夜挨了几百个石头。吴明洪这晚上在横梁子开会,回家途中被后面砸来一个碗大的石头,砸在背上,回家直吐血。从此天一黑再不敢出门,横梁子社的人,也才免却开会之苦了!陈福英听说,才叹:“也亏哪个的大石头,才救了救陈家!不然陈家是可怜之至了。”
人民战争一发动起来,吴家立刻萎了下去。吴明献等只骂吴明洪:“你这死猪脑壳!竟敢与全村人为敌!你试到了嘛!人怕伤心,树怕剥皮!狗急了跳墙时,我看你怎么咬!耗子被打急了,还要来扑人!”又骂吴明义:“吴耀勇是你该制止着点!遍村都是仇人了!你爷几个十几只眼睛,防得了全村几千只眼睛?一人不要命,十人都难挡!”吴耀庆、赵国平等,见触怒了全村人,也才吸取教训,骂吴明洪、吴耀勇等:“蠢到极点了!要告也阴着去告!谁知是谁告的?这下张扬开来,惹火烧身!倒救了孙江才等人!哪一天法喇超生这一摊抖出来,即使不是你们告的,全村人也要说你们告的!这一族人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从此这个话题,无人敢再提,连赵国平、吴耀庆也极力设法隐瞒,全村人一闹,倒救了孙江才等。但这三人,已被吴家那张扬,吓破了胆了。都急忙往乡上送东西,拉关系,要调到别个村去任职。巴不得逃离这是非之地。但乡上被吴耀庆等控制着,哪容三人走?死死把三人困住,只望有事闹出岔子来,把三人全踢垮下来。罗昌兵更是只管做生意,安国林只管买马倒树。孙江才则一味闹辞职,以为法喇情况复杂,别的人都望风而降,闻名而惧,这些年全亏他手段高,才得个安安静静!要维持法喇村稳定,就不能没有他!没了他,法喇村就要反天的。免得不闹辞职,都以为他想干这支书!一闹,乡上无法,只好安慰他。岂不主动权就在自己手里了?此计一来向孙江华讲了,孙江华只说一个“好!”等他刚去,孙江华就说:“喔嗬!孙江才脑筋不够用了!再当两年的支书,要被吴家逼疯了!”
这天晚上,光头坡社的人刚打劫了过往的三辆货车,把东西分好,各自回去睡觉。四辆警车、四辆吉普车开到横梁子,近百名警察下了车,就朝光头坡扑去。这里偏偏有人哨见了,一传十、十传百,法喇村里慌动起来,都说来捉超生的了。只见全村逃的逃,躲的躲,一齐往山上遁。孙平玉等听到到处乱动,才爬起来看。说:“嗬!平时看不出来有多少人家超生,现在好看了!比电影里还热闹!”
这里翻了天,大人在逃,小孩在哭。而光头坡,一片寂静。等天刚明,全村已被包围。机枪架在四面山上,警犬都围成了阵势。警察扑进村,不到一个小时,名单上的人,尽数落网。五十多人被押上车,带往米粮坝。
孙平会英哭哭啼啼,跑到孙江华家来,说除光头坡外,还要来抓其余各社参加劫车的。孙江华、牛兴莲大急,忙叫孙国要跑昆明。家里到处凑,刚够车费钱。孙国要拦了班车朝昆明溜了。
这天晚上孙平玉听见一群人的脚步声,以为有人来偷树,急忙爬起来。却见一二十人,一声不吭地摸夜路上来。就问:“是哪些?”诸人不出声。孙平玉再问,仍无反应,一直去了。孙平玉就说:“再不吭声我要丢石头打了!”吴明剑才说:“莫闹,是我们。”孙平玉见是吴明剑他们,说:“黑洞洞的,去干什么?”众人又不答应,一直去了。孙平玉大疑,盯梢了去看。见诸人进了吴明朝家。他再跟去,这边站着吴明钦等二人,拦住孙平玉不准过去。孙平玉只好回来。
过了几天,才听说外面有人来传道,说学耶稣,念祷告。饭前要祷告,睡前要祷告。陈福英说:“这也麻烦了!天天念,念得起多少?”
后来就全村人都知吴明剑为首,念起来的人家,已有几十家了!每晚聚在一家念,安排人站岗放哨。有人来传授,但都是暗中来暗中去。说念了祷告的人,七月半时就上天堂了!所以这些念的人家,生产也不种,喂了个猪,也拉来杀了!说不早点吃掉的话,上天堂以后到处是米,遍地是肉,天天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这样岂不可惜了?又说念的人,不分老幼,全是兄弟姊妹。孙江才听了,想:可能我去跟着念,就没人欺我了。去问吴明剑,吴明剑说:“你要参加可以,先要把家里的‘天地君亲师位’撕掉!因为我们只信仰上帝,不信仰什么‘天地君亲师’。就像我家,没什么‘吴氏堂上,历代宗亲’。你家也不能有‘孙氏堂上,历代宗亲’。”孙江才说:“你家的撕了没有?”吴明剑说:“凡念的,家家都把‘天地’撕了在火塘里烧了。”孙江才看看,果然如此。回家就要撕了烧。他妻子不许撕,说:“天地祖宗,随便就撕得烧得的?你去问问孙江华大哥。他说可以撕,我就不拦你。”孙江才就来问,孙江华听了,说:“好!无天无地无君无亲也无师!这是禽兽才能干出来的!哪里是孔夫子的教诲?你只管撕!你还应去问问吴明剑,你该姓啥才对!”孙江才挨了一顿骂,回去两难,只好暂且不撕,看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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