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主领了工资。因营业所王业升一再催天主:“小伙子,你爸爸贷的款,七年了,你一定得还我了。”天主带了款来还。王元景也在这里。说他有个亲戚家的儿子,想在荞麦山补习,要在天主这班。因与他去拿补习费。天主说:“叫他下星期来读就是了。”刚好姜庆成又找来:“孙天主是不是在这里?”众人说在。姜庆成进来,对天主说:“外侄!我家舅子想来你那班读咧!”天主说:“叫他来嘛!”姜庆成说:“补习费没有。”众人笑说:“姜庆成一毛不拔,没钱哪来的书读?孙天主只管问他要钱!”姜庆成说:“钱有这么好找?都来要钱,我哪有钱?”又对天主说:“吴明道那班,他嫌教得不好,就是要在你这班。”因拉天主,“走,这些人不兴喝酒,来这里酒都找不到喝,到大舅那里喝酒去!”王勋众父子俩都说:“这不是酒?”姜庆成拿起瓶来一看,说:“谁耐烦喝这种几块钱一瓶的?我们喝的,都是几十元一瓶的,药酒!”就拉了天主下医院来。天主见陈福高眉泡目肿的在那里,喊也不敢喊人,怜惜了,站住说:“二舅,你来这里干啥?”陈福高说:“富贵,你舅母、表妹被人家打了要死了,才拉来这里医!”天主说:“常时听见你们软弱,泼出命来不要,拼上一回,看谁还敢欺你们?你别的没有!炸药总有,你炸翻他几个,不就算了?跟哪家打架?”陈福高未及答言,吴明美站起来说:“外侄,跟舅舅家呀!”天主说:“怎么会跟你家打架?”吴明美就讲。姜庆成烦了,说:“过去讲!过去讲!我们要喝酒了!”天主被拉来,姜庆成提了两瓶药酒。吴明美进屋来,又与天主讲了陈家怎么去他家打等,说:“冤枉呀!都是亲戚!为两个小娃娃不和,害得大人打架!大家都是农业上的,搞了来医起,往哪头划?”天主听明白,想定是骗局,陈家哪有敢打吴家的!也就不管。吴明美去照料他妻子。姜庆成说:“我这酒如何?荞麦山乡党委书记、乡长都喝不起,只有我天天喝!不吃这些人,吃谁?”天主听,他那口气是吃吴明美。天主说:“他家开这些酒喝?”姜庆成说:“他开得起?我开的,他给钱,我喝!这些狗日的,只敢踏陈家!敢惹我?陈家人日脓!种不起火,要是惹了我!早就想揍上营盘吴家了,专门欺软人!我把他稀屎蹬出来!平时哪里得这些狗日的来孝敬?这下我要他好好地孝敬我了!”就叫:“吴耀崇!”吴耀崇进来,叫他声“大爸”。姜庆成说:“今早上拿药那个胡医生,也该给他只猪火腿!明天去拿一只来!”吴耀崇听了,面有难色,忙说:“好。我明早上回去拿。”姜庆成说:“拿来给我,我再叫他来拿。”吴耀崇说:“好。”就出去与他父亲说去了。姜庆成说:“拿又不会拿!拉几十里送在这里来,还害我又要费些力扛回去不成?”就指一只猪火腿给天主:“这只火腿给你,抵补习费了!差的我就不管了!吴明美家送来的,腌得很好!明晚上我叫我舅子扛在学校来给你。”刚好这时,他舅子已扛了两只猪火腿进来。姜庆成一皱眉,说:“好,就是给孙老师,就是这个。”天主立刻明白,惊叹姜庆成什么人都不分!连他亲舅子,也要设法编派两只猪火腿来吃下去。说不定补习费也要编派了来吃掉的。那吴明美等辈,更是要吃得脆骨响了。
喝到下午,天主喝了一瓶,病人来找姜庆成,姜说:“不会死的,忙啥?等我们吃了饭再说。”与天主说:“我是从来不煮饭的,都是去别处吃,今晚上又有顿好餐,我带你去!”因与天主出来,直接来赵国平家。张恩舟、吴耀庆、吴明洪都在这里,原来是吃猪火腿的火锅。姜庆成一挤眼,天主也明白,坐下来,吃喝起来。吴明洪忙提水,打杂。赵妻洗菜、切肉。吴耀庆、赵国平忙煮菜、肉,向乡长介绍哪菜好吃,给乡长拈菜、劝酒。姜庆成和天主乐得大吃特吃。吴耀庆他们原来谈的话题谈不下去,这下谈到天主的写作、发表的文章等。
吃到下午,天主与姜庆成出来,乡长也要回去了。吴耀庆扶了乡长。姜庆成要忙去赌钱,天主不去。刚好王勋众在那里,他请天主帮他讲解讲解历史。天主即来。谈起姜庆成来,说姜庆成手运正红火,昨晚上一夜赢了八百元。王又说:“像这种人活得没意思呀!哪里叫干工作,尽是日嫖夜赌。膻的臭的,全然不忌了。给妇女安环,尽是爬上去整一通了才安。比禽兽还不如了。”天主大惊:“有这么厉害呀?”王勋众说:“不然他天天喝药酒。为啥?但说到底也是那些妇女无聊,以为一个医生,是单位上的,就不得了了!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是蠢人。”
近夜,天主才骑车回校来。想想今日,又这么糊涂过了,又虚度了一日,记了日记,在自己的日历上又减去一天,心境悲哀。一夜未睡,发狠地写了一夜,读了一夜。第二天是星期六,乃回家去。就和法喇的那些学生一路。一年多来天主总在思考前途,不知下一步将何作为,把头都想疼了。而一个人走,必耽入幻想。回家这条路又长,如今天主是再不敢一人走了,他真怕自己成了疯子的。但到现在,就是两三个人走路,倘不言论,天主也觉一人走,思不务鹜,上天入地地想。而一谈,又俗不可耐。三句话天主就失了兴致。知音之寡,大令天主悲哀。
孙国勇的老丈母早死了的,老丈人死前,因无儿子,叫三个姑爷到场,说:“大的三个姑娘,都嫁给你们了!还有两个小的,我也管不了了!哪个愿上门?我这房屋、田地、老林都给他,但要把我两个姑娘,好好地打发了嫁出去。”三人都退回家想。孙平毕不愿意。孙国勇也不愿意,魏太芬马上说:“你太傻了!你那两个小妹妹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还等得几年?现在的小姑娘,哪个不是这个年纪就嫁掉了?明天就可以打发了!如果是儿子,还怕给他讨不来媳妇!是小姑娘,还愁嫁?况且人家这么大了,也自己养得活自己了!何要你操心?你要她两个扯猪草,每人养两条大猪,他们一年吃得掉?只有她们养你们的!哪有你养她们的?你倒是跑快点,怕赵家抢先!”孙国勇仍踌躇,陈福英说:“快依你大嫂的了!这账一算就出来了!赵家的房子,虽是草房,再丑再陋,也值两三百元!森林、地呢?也值三千元!你现在有房子没有?有森林没有?你三弟兄以后,分得到好大点地?况且你那两个小姨妹,谁不值一千五?现在的市场价是两千了!即使一千五,也是三千元!”孙平文也催:“快点去了!哪还有你这么憨的?”孙国勇说:“二道岩又高,路又陡,实在不想去!”顾正芳也说:“挑水也不方便!”孙平文骂道:“憨猪头些,等有不嫌不方便的去了!你们就知道了!这猪圈背后几十丈高的坎!这棵白杨树又砍不下来的!哪晚上一出事,你们就知了!”孙江荣、蒋银秀还嫌上门名誉不好,听诸人如此说了,才明白大有好处,忙骂她夫妻二人去应。二人回去商量,又不去。等第三天,赵家小伙,也就是顾正芳的大姐夫已上门去了!这里孙家才叫:“喔嗬!好事都让人家占完了!”
丈人一死。赵家已打发他两个小姨妹,每人二千一百元,两个月就嫁出去了。孙国勇看罢,气愤的了得。才明白过来。孙平玉说:“这些人蠢呀!”今天主回来,又讲:“他住那小猪圈,还嫌他丈人那房子小,比他那个,好几十倍了!那后面这么高的坎!睡着不怕?法喇哪年不听这里垮山,那里塌方?一晚上垮下去,就坐飞机了!不晓得要飞到哪里去,才息得下来呢!息下来还会有人?而且就是不坐飞机,也要盖大铺盖。那屋后面那棵树,你老祖年轻时候,就比桶粗了!我出世那年遭大火,那树半边就被烧煳了,又长到现在,成了空心树!上面长了七八十年的树杈树枝,全偏了来盖在你三爷爷、你爷爷、你大爷爷三家房上!几年没人敢上那棵树去修杈枝!而且一修就要打着下面的房子,也修不下来!冬天多大的风!‘轰’的一下来。他几家还会有人?这下连立锥之地都没有!莫说还没钱起房子!连屋基都没有!还把那房子、老林让他大姐夫白白地去捡了!”
孙江华、孙江才等原来都装不知,巴不得孙国勇不去应。这下都站出来,批评孙国勇。一时全族人都评论这件事:“蠢了!蠢了!”
孙平强的婚姻终于动了!看上了三道岩卫培伍的姑娘。卫培伍这人,是三道岩文凭最高的,读到小学三年级,而人的精明在法喇应属上上等,几十年和聂传顺一样跑江湖。二十来岁时当端公,裹了廖小二的老婆,那廖小二是个老实巴脚的人,妻子则是容貌、心计皆非凡常之辈。一嫁去就后悔。和卫培伍好上以后,廖小二就莫名其妙的从三道岩摔下悬崖了,旁人说是廖小二割草时,他妻子趁其不备推下悬崖的。但无人无证,谁敢说?结果就嫁卫培伍。郎才女貌,郎貌女才,都配得起来,生活了已二十年矣。
卫培伍的妹子家在陷塘地村,遇长海修水库,处于库区,要移在米粮坝去。卫培伍见妹子家不想去,就换了自己去。他原以为凭自己及妻子的精明,并不畏当地人。哪知到了米粮坝,种的都是河沙地。分得两分田,又被那原主强收回去,他也不敢强。更种甘蔗没水,种包谷没水,没有办法了。
原其妻子和廖小二跟前有一子一女。这一子一女后来都死了。村人又说被他夫妻灭了的。现在两人跟前,两女一子。孙平强所讨的,就是大女儿。原嫁在大坪子戴家,因卫培伍搬家,要把女儿嫁去米粮坝去。嫁过去了,男方家知是嫁过一次的,就退还卫家。卫培伍也在米粮坝站不住脚,想退回法喇村来,乃欲把女儿许回法喇村。偏孙平强同车回来,卫就把姑娘许与孙平强。
孙家人对此,各人心中都有一个主意的。像孙平文、魏太芬等,大抵都不乐意这桩婚事。一是这姑娘嫁过两嫁了,二是卫培伍难缠。其父其母之名畏之不及,又听这女,大类其父母。但孙平强这些年一个姑娘都谈不上,孙平强又喜欢。要是再提自己的意见,以后孙平强讨不到媳妇,岂不说都怪他家夫妻?二是孙江荣、蒋银秀大是不通道理之辈,讲了也白讲。凡孙江荣、孙平强问,都说:“任由你们自己作主。我们对卫家也不了解,不好提意见。”暗地下,只与陈福英说了自己的这些想法。陈福英说:“我也是这样想:讨个后婚的,哪里划得着?孙平强又没讨过媳妇,无论如何该讨个青头的!”魏太芬说:“大嫂,青头的他又哪里去讨?无能成这个样子的!”陈福英说:“当然是这样。我们也不好说。”孙平强等问孙平玉等有什么意见。回复也是:“再由你们自己拿主意!”问孙江华、孙江才等,都是这个答复。孙江荣于是忙起来,就请了去谈去了。
卫培伍对孙平强大不了解,对孙江成、孙江荣的财产分割也茫然不知。只慕孙平强行伍出身,孙家又执法喇大权,又有孙天主等,关系拉到地区一级了!如此种种,还怕孙家反悔,因是说:“我是要招孙平强上门的,我在法喇的家产,无人管理,房屋、田地全归孙平强,但孙平强要养我夫妻二人,这是大事,要郑重交割,办清言语,写下字据,免得日后反悔的!我卫培伍家全族人到,孙家也要全族人来!有人有证的落平掉!”一是如此,二也是看孙家支持孙平强的程度如何!但孙家这里,也正惧他,正设法要向他扬威,乐得请好了人,只差天主不来。等天主从地区开完笔会回来,人齐了,就去卫家。
一时孙江华带队,孙江才、孙天主作头面人物。孙江荣、孙江亮、孙平玉、孙平文等十几人,浩浩荡荡地来了。惟孙江成、孙平刚,与全族不合,事事撂开在外。
孙家人现在无论在哪里,都是吹天主以慑众。这晚到三道岩,更是蓄谋来慑卫培伍的。于是就吹天主如何是大作家,在地区的关系如何好,卫培伍听了,敬服不已,说:“天底下最厉害的就是文人,作家!当官的都怕!捧得好点,无事!捧得不好,一篇文章写出来,就叫他下台!所以当官的,什么人他会怕?只怕作家!所以一家人出个文人,也当出武将!不是轻容易就出得起的!要有天星!不带天星出不起!武要武曲星下凡,文要文曲星现世!也亏你们孙家祖上有德了!总人口也只跟我们卫家差不多!法喇的政权都被你家垄断了几十年!这下更出作家了!方圆十几、二十个县我走遍了!哪里有这种大名鼎鼎的?荞麦山乡自古以来,我知道的!没出一个!现在全乡人佩服到哪个程度,我也清楚!偏米粮坝出不起!荞麦山出不起!法喇这穷梁子上出一个了!”
孙家人更吹起来。孙江荣说:“与地委书记那种大的官,关系还好得很呢!你想想那种大人物,稀容易攀得上的?不是富贵有天星,法喇几千人,谁得地委书记看一眼了?啧啧!地委书记呀!就是整个荞麦山,自古也没听过的!”卫培伍说:“莫说地区一级了!就是法喇的支书、村长,多少人家拼几代人,谁拼上去了?法喇四十多姓人家,自法喇成为村级单位起,有一百来年了!邵家在清朝统治了八年!上营吴家接着,到了民国,得统治十二年!崔家得了十年!赵家得了十一年!安家得了十三年!下营姜家得了八年!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就是你家的了!刚好四十年了!一年都不差,我算得清清楚楚的!”
这一下把孙家人全吓得大吃一惊,因为谁也没这样算过,孙江华说:“嗬嗬!卫培伍的脑筋!名不虚传!名不虚传!果然不愧‘诸葛亮’!全村子这样算过的,恐怕只有你了!我们家干了四十年,连我也从来没把这盘账好好地理过!公然被你理清了!厉害!厉害!”卫培伍说:“孙大哥!别的方面我不敢夸!这些方面,我不是吹:理得最清楚的,可能是我了!像上营吴家,这么一大族人!他猴个啥?就是民国得干了十二年的保长!还不到你家的三分之一!现在吴耀庆那些人,要推吴明洪上!一根一底,不是我吹!虽然我在米粮坝,隔了这么远!清楚得很!他上得来?白费力!我看过吴家和你家的祖坟了!吴家是拿不过你家的!他想当支书?够了!看麻衣相,吴明洪也不像!”
孙家人又吃一惊,祖坟都被他看来了!才想起他对坟地和麻衣相都有一套的。就问他何时去看的。卫培伍说:“早二十年前就看过了!你们以为我现在才去看?你们孙家,正好发呢!现在算啥?原来以为不得了!这下出作家了!以后还要出更厉害的!”孙家人又惊了,问:“还要出些什么人?”卫培伍说:“天机不可泄漏!不说了!现在我再调回来说:一般的人家,有点吃穿,像我这样不冷着冻着,也就够了!万人都还说:‘这卫培伍,还苦得够吃!是个很人!但要比你们家,就差远了!我说话直得很,把姑娘给你家,就是沾沾你家的福气!一般点,有两个人在乡上,还不用说当乡长,就像吴家现在一样,在这村里也就猴得起来了!我走过好多地方!一族人只要有个在县上当官,在那故乡,就是霸王!还不用说当个县长、县委书记,当个局长,打了人谁敢找他的麻烦?我到一个县,那村的一个青年人,是地委的小车司机,在那全乡,当皇帝了!欺压老百姓就太不成样子!所以我佩服你们家,出得起在地区都有影响的人物!你们以为这简单,是轻容易的?不容易呀!而且你家有德!执政四十年,没人怨没人恨!这是了不起的!所以官才当得这么长!敬佩呀!”
孙江华说:“卫培伍!你家也不松呀!出你这种人!要是给个大学文凭给你,你就会飞了!那时谁还敢比你?我们还敢来说亲?”卫培伍说:“大哥!没命有什么办法?虽然我也不相信人全是命运决定的!人还得要靠自己去闯,自己去挣!但闯到如今,我有啥了!脚筋都跳断了!还是个农民!这命运弄人,不得不相信呀!老天他就是要生我在这穷地方!多大的人了,才得见汽车是什么模样的!就是要我只读到三年级!我还是尽了最大努力了,连初中的门槛是咋样的,都不得见!我哭呀!但有什么办法?不是我哭着拼,我爹妈蒙都不准我去发的!所以我今天还能写我的名字,就是万幸了!在这种穷旮旯里,真是可怜!我在县城看那些小孩,三岁进幼儿园!我就坐着淌干眼泪了!换个环境,法喇四千人是在县城里,那还了得?那时我才看不起一个县长呢!恐怕省长都被我家法喇人当了!但展眼看看,这四千人谁当省长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苦得黄邦邦的!还连洋芋坨坨都苦不够吃!我卫家到法喇村七辈人了!一百来人中,我的文凭最高!惨呀!一百多年了,跟法喇的政权权柄,边都没沾着!我是气毒了,才搬米粮坝的!搬去谁站下了?都逃了回来!我自己也承认我不是日脓包!但这命运,就是扭不转来!本来搬米粮坝,是个机会!但人势单力薄了,斗不过人家,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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