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史

作者:孙世祥

因孙家这房难处理,于是决定孙平玉在家里卖房子,母子六人先走。天主家这屋基宽甚,可以并排起四间房。又周围都是树林。这里面南背北,风景好,阳光也好。树好,水也好。人都估价要二万五千元。在村里难找买主。只有吴光兆、吴明雄等几家想要,别的想要的也有,但要十年付清钱,就谈都不能谈。

很多人都劝:“孙平玉,你这家是像盆火,正在越烧越旺呀!富贵在学校再怎么艰难,谁吃得了他?再过几年三个儿子供出来,全村恐怕就是你家最红了。如今这一搬,就叫提一桶水往那火上倒。我们是老老实实的劝你家,莫搬了。”但他哪里听得进去!

离家是极轻松的。二十二年中这村庄就是天主心上的肉。但这一次去,一点儿牵念的感觉都没有。原来何等的安土重迁,现在一去半点不留恋。天主才感慨:如今才明白,原来一切都可以轻舍!晏明星舍了!由敏舍了!欧阳红舍了!杨春晓、梁榕等全舍了!如今法喇村也舍了!真叫人不到头不自由。到此时才发现,原来这世上什么也不值得爱!

吴明成等跟到公路上,仍然劝说,雪下起来了。车来了。上了车,就走了。

雪越下越大。走了几十公里,到了大白路梁子。寻不见路了。司机开一阵,大惊失色:“妈的,开到地里来了。”车内乘客均大吃一惊,下来看。原来公路在上面。这是块麦地。车倒回,上了路。于是司机和乘客讨论着路走,到下午,才到了南广县。上了大海梁子,雪被一天经过的车压铁了。车爬上坡去,又退了回来,司机大汗直流。众人目瞪口呆,连跳车都忘了。最后车倒往内侧的埂上,才忙上链条。半夜到了南广,第二天到了昆明。

陈福宽劝,陈福恩劝。劝的人不下几十人。但这母子仍走了。大家心里满是幻想。陈福英天天晕车呕吐。富春也瘦得不成模样。过了玉溪,南面已是绿的世界了。天主、富民等看的惊异。越到南方越热。过了思茅,满目的热带景观了,已如夏季了。腊月二十六日,到了勐腊县城。再坐上车走,前面离国境线越来越近了。看见还是一样的黄土,一样的树、草和人。伟大的景象并未展现出来。天主高昂了数日的理想,如今落了地、失了色。他的心里悲哀起来了。到了边境小镇上,正下了东西,问到小河边的路。早有法喇村的移民见了,他们上了去拉甘蔗的汽车。又是十几公里,到了葱绿的山间,下了车。

天气热极,大家身上脸上全在流汗。阳光仿佛在剐人身上的皮。富文、富春一见树阴就忙跑去藏身其下。几个人上了山头喊:“陈志伟,你姨妈家来了。”

一时陈志伟、陈志莲等一群跑来,大家才见他们早已成了大人。陈志伟比富华还小一岁的,比天主高了。陈志莲更小,也有富华高。一时惊诧一阵,陈志超、陈志波来时还不会走路的,这会扛上一只猪火腿就走。

陈明贺、丁家芬、陈福达、廖安秀半路来接。陈福达说:“大姐夫呢?”陈福英说:“房子卖不掉,他在家里卖房子。”陈福达说:“糟了,糟了!除富民外,哪个像干活的?应该大姐夫和富民先来。”

陈福英一听已明白投托不着人,上当了。不敢流露出来。到了陈福达家,大家坐下,休息一阵。说起天主打架的事。陈福达忙说:“不要说!周围这些人听到了更成何样子!就说不想在那里教书就行了。”

吃晚饭休息。原来这里的住房是砍山上的竹子来。用斧头打破,就作篱笆。上面盖茅草。从这屋里,满眼能见外面的行人,瞭见星星。一夜都雾露浸了头,天主睡不着。山上麂子的声音,一声声地传着。

第二天起来,才明白这条沟里,上游有个大沟,右边爬山过去,有个大黑山。这小河边几百亩土地,有十户人。一户是老黄瞎子家,来自墨江县,已有十多年了。其余都是荞麦山人。法喇村的有五六家,大黑山半数是米粮坝县人。其余有镇源、镇雄等各处几家。只有陈福达与傣族开了田,有一亩的田。其余都种甘蔗,山地种苞谷。

刚到这里的第三天就过年了,陈福英叫天主写信回家,叫孙平玉不要卖房子。地也赶快种着,这母子得半把年后回家去的。天主此时的心,是想朝香港、上海闯去,反正是不回去了。又这里连张报纸也找不到看。星星虽就在天上,不知美国、伊拉克已打得如何了。

陈福达是小河边的包工头。他指了一块地,给了天主母子。以后天主一家忙着打屋基,全家上阵,把那里挖好了。后是拖竹,拖了几天,又上山砍树,又割草。天主、富华都是中看不中吃,出不了力的。陈福达越发地埋怨。只富民沉着脸地苦。天主看着直可怜,天主安慰说:“富民,我去香港苦个几亿回来,大家再从这里走。”富民此时连天主也大不尊敬了,说:“你有那样的闲心想,我是不敢想!看看有一分钱没有?”只有富华赞同天主意见。天主只恨富华的知识、能力还不够,不然就带他去闯天下了。

房子终于盖好,然后砍甘蔗。天主是只顾想他的宏伟计划的。富民是不说。只有陈福英越算越亏,躲在屋里流泪。说:“没料陈福达心会这么黑了,也亏是我来,他还不至于太拉得下脸。要是单你爷几个来,就被你二舅吃穷算尽了。”丁家芬来,也哭,说:“你家也就被我家害死了!这死老者天天要写信去。写了来了,这下怎么开交?”陈明贺只是叹气。陈、丁也被陈福达大一声小一句地吼,也不敢分辩。

时时是母子饮泣。陈福英只叫快写信回家,说:“万一房子被你爸爸卖掉,我母子几人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们以为那点地盘来得容易吗?当时合作社是陈福宏、王光周的队长。我送些荞子、麦子去给陈福宏,又帮他儿子做些鞋子、衣服,你爸爸送王光周杆杆起房子。他二人才在林中给我们那点地盘。崔绍云家也要去起在那里,请起人去打屋基了,我即忙去下边挖。崔妻问我要挖什么,我说挖个厕所。她家才把屋基打上去了。后来又送陈福宏、王光周粮食、竹子,才准我们过来起了牲口圈。合作社散了。富贵、富才去挖林子里的地来种,你爸爸还不准。还想把了那正屋、牲口圈地盘就大了。那别的几亩,全是富贵、富才一锄一锄挖出来的!富才又死了!那小点地盘,是苦来的呀!那两间房子,也是你爸爸磨掉几层手板皮才苦起来的!几十年的老长年,苦得惨得很。他又笨,三下两下就上人家的当。房子一卖,要连他也无个落脚之处了。他又笨又直的人,更无办法,那就更惨了,我们更不好交代了。”她边哭,边因知天主是希望那房卖了来,好作去香港的本钱,就说:“我求求你们写封信去!可惜我是个瞎眼汉!不然我自己写了!还求你们做什么!”富民于是拿纸边流泪边写。但写了半天,什么也说不明。天主只得违心地写了。

但刚几天,就收到孙平玉的来信了。他不知这里情况如何,不知这种糟糕的状况。但全村人一再地劝,他后悔了。再加陈福宽、陈福全、吴光兆几家勾心斗角,只要想骗他的地盘。他看出来了,说:“不卖了。她娘几个写信来,说要回来了。”就与陈福全等全矛了。冷树芳走着站着都在骂。他写信来怨愤地说:“倒是亲戚希望亲戚穷,比外人心更黑。你们在那里住不下,赶快回来。粮食我已不卖了,庄稼我已准备种了。”丁家芬一听念信,说:“肯定是陈宽儿那个死砍头的和孙平玉闹矛了。”

陈福英天天说:“不知这地方水是嘈的还是怎么的。家里带来的油,放下锅去连香味都没有。肉也是这样,煮出来闻着吃着哪里有在老家煮出来那么香!饭量也不得了,连富春都要吃掉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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