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行与天主互不理睬。荞麦山中学又新分来两个师专生:肖茵和罗升美,都是女教师。同时调进来岳英华、陈琼、李永珍等。岳英贤还在天主在城里时,就讲起张一行的心黑来:“你要警惕此人!他已和刘朝文等联为一伙,在谋划你了!本来我们又是同乡,又是亲戚。他帮我一把,我以后也会帮他的。开头他倒满口答应要我弟弟。后见我家不送他些东西,就不要了,说荞麦山中学教师超编了。有钱也没塞给他的!我扛了五百元塞给刘朝文。刘朝文强行调了我兄弟!”
这下天主回荞麦山来,罗新成也来与天主讲:“张一行这杂种心黑得很!我虽才来了一个多月,已看出他仇恨你到极点了。原来我爸爸来与他说调我过来,杂种还吹就是要亲友、同乡来这里辅助他。见我家不拿东西来,就不要我了。有喂狗的,也没喂他张一行的。我家爷两个亲去找刘朝文。有意地侮辱他一下!这下见我调来了,才说:‘好!我费了天大的力,才调了你过来呀!教育局不同意,是我天天跟刘局长拼才拼来的!要好好地干呵!才对得起我!’说他妈个屄,他的把柄老子全捏着的!惹得好就大家好。惹得不好,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二家一词,说明了张一行要的就是钱。李永珍等人,自然或多或少塞些给张一行了,如今也恨张一行。
四个班新班主任,仍是天主、吴明道、许世虎、周永恒四人。天主和吴明道搭伙。吴明道忙了一年,未调下城,气馁不已了。这下又要活动调,哪有心肠教。而天主那班,据说天主为班主任,而来七八十人。一个月过去。见天主仍未回来,或转学、或下城。张一行拦不住,白见着天主的班成了座空营。等天主回来时,只有三十来人。且已是年级最差的了。
天主刚到学校,没料一场大病。只有富文帮着料理。去医院打针。针一戳进天主屁股,才感到针水被压进去,天主就昏迷了。半日回过来,校医还扶着天主的,吓得大汗淋漓。说:“不敢打了,不敢打了!你不清醒过来。即使我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了。”后两天对天主说:“你这身体是极强壮的,是一时弱了。吊几瓶葡萄糖注射液补补。买点鸡蛋来吃吃。”但天主哪有什么钱买鸡蛋!连这打针吃药的钱,都又欠下两百多元了。每日的生活,就靠富文回家背几个洋芋,煮了维持着。
天主一直在床上爬不起来。三个月的工资被扣的一文不发,而张一行又来催:“小伙子,你装病也不是这样的吧!我只有向教育局如实报了!由教育局作出处理!两个月走得下落不明,现在又是半月装病不上课!”天主说:“你报吧!”
看看天主病得无法。孙平玉只好找个马车来,把天主带回家医治。粗略一算,这几个月中已欠了八千元的账了。天主痛恨万分。孙平玉苦一年到头,顶多卖小粉等一二千元。就是要一家苦七八年才还得清。天主真想爬起来去告刘朝文、宋显贵等人。但怎奈自己又病,即使病好,也再无一分钱去告什么状了。而且告状谁理!这里欠的账,上门要的不断。富民回来,一家人忙挖了洋芋来打粉。孙平玉、陈福英、富民忙个不停。天主在家里用个茶罐熬药吃。早晚就是帮忙笼笼火塘里的火。富春读书回来,天主就教她几个字。富文一周回来背一次洋芋。后来天主就是看着那粉晒。
第一批粉价格低得可怜。然也无法,最急迫的,天主的药钱没有,富华的生活费无一文带去。孙平玉要去找张一行吵。天主劝住,说等他好了去瞧。于是只得忍痛卖了。自己洋芋打完。刚好聂传顺从一个凉山州老板那里得了五万元。去马树买几车洋芋来,说定孙平玉、孙平文、崔继海三家打。最后除本分利。三家说行,聂传顺即去买来,三家搭了棚子,在河坝里打粉。
而回家,看看父母实在艰辛。富民每天站在水里滤粉,脚上肌肤全变成黑的了。再浸蚀下去,天主想骨都会黑的。而每天要账的不断。天主在学校里,那些人就请学生带信来要,令天主羞愧万分。一见人来了,天主急忙关门,实在是分文无有了。
张一行秉刘朝文、宋显贵旨意而行。去年校里定的规矩,中专中师上线一个考生,学校给一百元。该给天主这班的,就是一千元。但张不给了,这钱几个任课老师要分的,来找天主。张不给,天主也不要,竟被张吞吃了。天主写的入党申请书,张也不提。天主终于体会到朋友的背叛,更明白了要是刘朝文、宋显贵等不畏惧自己,不知如今自己被打到哪里去了。
刘朝文、宋显贵原是准备把天主调到拖鸡小学或法喇小学的。如今富华录取,二人知天主性格,不敢再逼。这下改叫张一行安抚天主。张一行电话里说:“他已债台高筑!六七千元的债无法还!人也病在这里!量他也爬不起去告什么状了!刘局长放心!他一步也走不出去了。”
全县几千教师中,恨刘朝文的何尝少了?这下纷传谣言,说孙天主已发誓要把刘、宋二人告倒。二人终是不放心,借口检查工作,到荞麦山来看。指示张一行:“稳住他在这里就行了。”又故意进天主宿舍来说:“小伙子,好好地干!你是我们米粮坝第一大才子!连县委书记也是知道的!张校长很器重你,培养你加入党组织!荞麦山中学还有个高级教师的名额,一直空着的,没人评上!你好好地干,未来是大有前途的!”见天主不理,又说:“太清寒了嘛!不过好好地干,以后会好起来的!”终见天主瘦得不成人形。黑暗的宿舍里,乱七八糟全是书、纸。仅有一辆破单车,一堆洋芋,一张床及发黄的羊毛毡子,一床破铺盖。门前摆的一个火炉,一两个锅,几个碗,终于心里也怜了,退了出来。再问得那炉子也是赵玄晔送天主的,更一言不出。但看天主已是身心俱摧,还告什么状,放心去了。
孙家如今顶着盛名,换着赤贫。多少人见到孙平玉、陈福英,都说:“你家倒值得了!你儿子给你挣这名来,千古万年都不朽了。”多少人又说:“你家两口子活到这一步,值得了!打了大胜仗!地区、县上那些大官,一般哪个惹得起?这下被你家打垮了!”孙平玉挨着讨账,心里也高兴,说:“富贵,在这法喇,你这名声可以流传一万年了!值得了!值得了!虽说欠了几千块的账,欠的值得,抱着钱,哪里去买名声?”但一到要账的接踵而来,无法对待,气来气去,无了办法,背着大骂这些人:“这些杂种!要是有钱,我们还会不还给他们?明明无钱,还要来要。”天主忙说:“这就不合了!可怜全村人哪家有钱?我们急时人家能救济我们就恩大如山了!这下人家同样急!来要钱要不到,是我们对不住人家!怎么还骂人呢?”孙平玉仍不解气:“要得太难过了,天天来要,日日来要!路上见着也要,山上见着也要!有些一天就要五六回!”天主说:“将心比己!要账的人也苦,要别人欠我们钱,我们一天要上三四次,也会火绿的!首先要明白,人家救助了我们,我们要感谢人家!”陈福英说:“你说的何尝不是!也有急着要钱的,我们也还不起人家!但也有见我们账欠大了,怕还不起的!所以并不急,也是盯着要!”天主说:“总之无论如何,始终要明白人家救助之情太大!这讨账之烦,始终太小!”并感叹父母是无法了。孙平玉说:“反正是我要被逼成疯狗了!谁惹我我咬谁了!”陈福英说:“你爸爸跟你大爷爷一样了。你大爷爷以前就是哪个去问他要账,他骂哪个!现在你爸爸也是谁要账就骂谁了!我也火绿!逢到哪个一要账,我就鬼火绿,硬想当场骂他一顿。”孙平玉说:“穷龇了没办法,不是只有这样了?”天主说:“要骂人家,你们也暗中骂算了!当着人家骂!是万万不行的!”孙平玉说:“当着是没骂过哪个!一直背底下骂!暗地下倒是凡要账的,都被我骂遍了。”陈福英说:“当着骂人家咋整?只是背地下骂!背地下倒是连我都骂过好些人了!”
天主越发悲哀,区区几千元钱,在金钱的大海里算什么,世间就有那么多亿万富翁,就是中国,腰缠万贯的,是他父子能数得清的吗?一个米粮坝,家中有万元的,也不下万户。就是荞麦山,就是在法喇,伸手就能拿出几万元的,也多的是。但他父子就是可怜。“穷无达士将金赠”确是千古名言。世间那么多人灯红酒绿,一掷千金,怎么就无人掷一餐之钱,救救这个穷家呢?
孙江成的身体,就在这一夏秋里急剧垮了,一时萎得无法。喉里轰轰地响,天主一听,即知肺病了。劝他去医,他也不去,孙平玉家此时哪有一分钱?天主只叫他:“爷爷,你卖两棵树就去医了。”孙江成说:“富贵!老了的人,医了也不起作用了!算了!六十五了,也死得了!”同时又对天主这一番大振孙家声威,喜悦不尽:“你这一次,给我们全族人、全村,甚至全乡、全县都争了光了!我们家祖祖辈辈,哪里出过你这种著名人物?你这名声!你爸爸才说要在法喇流传一万年!我认为是要流传几亿年!流传到永远的!你要好好地干,光宗耀祖!这一次你倒大大地为家族增光了!”
孙平玉家是在这里既焦债台无法消除,更怕孙江成、田正芬去世,更添债务。只叫:“老天,你让他们多活两年,等我们手边松点再死嘛!要是现在死了,就真是伸手无爪爪了。”
这一日天主又病倒了,在荞麦山卫生所医。姜庆成开了药,就留天主在他那里住了。对天主说:“外侄,钱是人找的,不稀奇!一家人要什么?第一要人!第二要人!第一万还是要人!要人很!姜庆德、罗昌启手中有几十万,法喇人以为他们了不起,我看连粪土都不值!那都是过眼烟云!人要什么?要名!所以你家,全被你一个人把这两样,都帮你爸爸捞足了。虽然我是干部,你爸爸是农民,我的确有两三万的家产,你爸爸现在欠账几千元!但我羡慕你爸爸!因为什么!因为我的子女不成器!我挣几万元,又有什么意思?”随后叫天主睡下,他就去工商所赌钱去了。天主坐着床边,悲哀出神。现在是自己羡慕姜庆成,还有几万元。根本不是姜庆成羡慕自己的父亲,是自己的父亲羡慕姜庆成了。
刚好旁边有个年轻医生,今年从地区卫校分来的。就是洒坝人。他也姓孙。他爷爷来这里看其孙子。他正在学《易经》。因富华前一段时间,柳国开、徐仲进都被富华请了以《易经》算命,都断准了富华于录取之月日,天主即有些敬畏了。他现在终觉这命运是解不透的了。他原来不相信命运的,这下渴望求解。就与这老人谈了一夜,天明时已稍通了。天主本常研究《易经》的,这下病中,玩起《易经》算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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