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也想走了。他也觉终日写些社会上的鸡毛琐事无意思。而且有许多还发表不出来。他注意积蓄了钱。共有两个月,得了一千八百元,一分不花,蓄了。新主编禾佳文极为挽留。天主仍未留下。买了上海火车票,走了。
半夜里火车驶出了昆明。天主一路在想,自己是幸运的,至少还得如许漫游中国,而荞麦山诸众,无能为也!黎明时过宣威,在乌蒙山的桥隧间迎来了曙光。云南已落到后面。列车在贵州境内整整运行了一日。阳光明媚,景色美丽,抢过了一重又一重的山峦。天黑时进入湖南。天主通过车窗盯住外面朗月彻照的湘江大地,尽但见奇峰秀出,江波茫茫,果不愧为潇湘大地。天主一想来到毛泽东的故乡,即无比激动。天主想此际云南已被隔在千山万水之后了。天明时车过罗霄山,由湖南株洲入江西萍乡。大地南高北低。平野茫茫,无边无际。天主想脚下就是鄱阳湖平原了。车一直向东,由江西玉山县进入浙江江山县,境界立时大为不同。海拔低了,天主老早就想大海在望了。列车前面抢过一个个小小的山头,又是小小的山,不似滇北高原上所见的巨峡深谷。天主觉大海在召唤,眼睛一直盯紧了前面。想一直向东走,走完全世界。
一入浙江境内,又与江西不同,处处凸起农民的楼房。这里的先进比之于云南的落后,天主想昆明是被封闭在茫茫无尽的大山之后了。以后车过衢州、金华、义乌,地势更坦平,景象更舒畅。天主此时想,必须要叫富民到这江浙来闯个头绪出来,否则锢在云南就完了,就是富华,也该朝此方走。要建立人生的辉煌,就得朝此中去。过了诸暨,天就下起雨来。同行两天,有的人下车了。天主好不留恋。劲风疾雨中,车过了钱塘江大桥,两边烟水茫茫。天主想这下就来到这东海之滨了。从杭州东进,天就黑了。雨仍不断。天主透过车窗朝东面看,想自己已行在茫茫的大海边上。
车内因在杭州下的人众,寂寥起来。天主两天来的壮志,尽化为深深的哀愁。此后过了嘉兴,但见夜幕下千里煌煌,高楼不断。天主想果不愧为中国最大的城市!
一出站,天主即被广场外的高楼和广告牌慑住。他忙去买北京的票。挤了半日,终于买到明天夜里发的车。天主才在附近登记,住宿了。夜里就想:不来看不知道!花钱买世面看,是十分必要的!以后即使借了钱,也要到世界各地看看的。为开眼界也可以不计代价!而自己现在近二十五岁了,始得来此,不觉大为悲哀!次日晨,天主即忙起来,买了一张城区地图,走出去观赏一番。一看高楼林立,岂是昆明能够比的!心境非常,启示也非常!想起罗昌兵叫罗发田到昆明闯,不觉就笑了,何不叫他来此闯呢!天主又想起自己教的那群学生,如今是全完了!他今日在此,在满城上千万人中,不可能遇到荞麦山的人!谁也不会来此闯,也不会意识到要来此闯!
天主坐了郊区公共车,到川沙去。他要看看长江口和东海。圆圆久已做着的大海梦。车行一阵,到了。天主下去,只管认路向东走。不久但见南北一线,海水茫茫。天主心中激动,站下来一任海风吹拂,说:“终于到了。”观了半日,才回头来。故乡的水就和这里的海水相接。但已不是故乡的水,而是异乡的水了。天主也再找不到历史的陈迹。他没有钱,不然他真想由此东去,横涉太平洋,穿越美洲,再渡过大西洋,登上欧洲,把全世界游遍,把世界优秀文化都学尽,再回中国来。
回来时天主就想,值得了!自己比晏明星、欧阳红、许世虎、邹理全诸人都值得了!自己能跑来看看大海,而诸人是不可能如此了!
到下午,天主到外滩来。登上一看,高楼无数!人们都在笑,和天主同样的心境!再从外滩过来,见了许多书店,单是计算机专营店,就有好几个。天主惭愧万分。想昆明那些书店都成了小摊点了。这才是知识的中心!在云南就是倒霉!想富春要是能得从小在此中读书,那就太好了!
天黑了,天主回火车站来,候车半小时,火车启程。出得城来,月色大明。天上圆圆的月亮,仿佛就悬在大海上!四周空阔无边。天主心内兴奋得很,想今晚就要经过南京!六百年一去不返,如今始回,悲哀是难以言说的。而自己的父母、亲人,仍在那小小的法喇村,过着寥落的时光。火车很快过了昆山、苏州、无锡、常州,到了丹阳,始见大地稍稍不平,火车有爬的迹象!到镇江,南面高山,大地向北倾斜而去,夜里根本看不清楚,果然是虎踞龙盘。天主就都在想:不开放就没有前程!开放才有出路!永远地开放才永远地有出路!最大范围地开放才最大范围地有出路!一刻不停地开放才一刻不停地有出路!开放止时前途止,开放始时前途始!一乡一县封闭不行,一省一国封闭也不行。地球自封不行,太阳系自封不行,银河系自封不行。
孙氏家族的六百年,就埋葬在云南的大山里!没有谁想到要回来。六百年中无人回到原来的高度。而这六百年世界巨变,中华落后了。
火车穿越过隧道,夜里到了南京。可惜城市看不见!到了站停下,天主望望外面。明白在这祖先居住的地方,自己成了异乡人。车从南京站开出。不久就觉上了大桥,看前面也是巨大的桥!天主惊诧于那桥的宏伟而高大。火车冲了半天,隆隆地响,看看竟还在岸上。其后接近从城里直接出来的公路大桥,天主始明上了南京长江大桥了。火车在桥上一直向前狂奔。天主一直凝望着后面城市的灯火和大江。想像“九江皆渡虎,三郡尽还珠”、“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感受。过了江北,南京已远,睡意立刻扑向天主来了!
第二日晨,火车已到安徽宿州。天主仍不时地睡着。平原辽阔,令天主极为振奋。景物稍与江南不同,天主想,怪不得历代称江南好呢!
车到徐州,天主才完全醒来,后进入山东。天主一直关注着下面的黄土地,与滇北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平畴万里,就非滇北可比了。过了邹城,天主想是孟子的家乡了。再过曲阜,天主又想起了孔子。中午车到泰安。天主始不以为意的。没料隔窗一看,泰山高大雄伟,顶上云遮雾绕,果然名实相符,全然一副峥嵘魁梧的石山。天主想,怪不得历代来此封禅呢!哪知从泰安往北,石山棱棱,神奇雄雄。天主不禁起了“大齐风物劲”的感叹。什么样的水土生育什么样的人,怪不得山东汉子那样全国出名。
中午车过济南,过了黄河。天主好不振奋!
一过黄河,就是辽阔的华北平原。天主的心浸在无边的梦想里!下午到了天津,火车向西北追逐着落日。天主心中的哀愁又上来了。听着列车里对北京的介绍,天主就心生了畏惧感。车过廓坊、丰台。天黑了。外面辽阔的灯火。天主更是着忙。到北京站,走了出来。天主不明今夜将到哪里去住。
满街地走,北京果然不愧是首都,街道、建筑更非昆明之可比。天主喜悦。向西一走,没料已到了天安门广场。天主大悦,走了上去。心想终于来了。心中很有神圣的感觉。一直游朝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纪念堂,逛到中南海来,围中南海走了一圈,又围人民大会堂走了一圈,高兴已极。后来倦了。才在天安门广场坐下。第二日晨,就见了升旗仪式。
天主后才忙找个旅社睡下。起来,心中仍高兴得很。就忙买报纸来看。即忙赴北京夏季大型联合人才交流洽谈会去,在几家公司处填了求职登记表。由于天主不善普通话,介绍自己极为费力,对方一直听不懂!最后好容易听懂了,又嫌天主学历低。他们要的是本科生以上。也就罢了。
这日见《都市周末》招聘记者、编辑。天主忙去。那主编叫阳亚仑。天主倾出自己的全部成果,想反正就这么回事了!生也是北京,死也是北京!再没有回头之理!阳亚仑见了天主的诗,大吃一惊。说:“不可想像!不可想像!”问了天主历来的经历,马上拍板:“要定了。”天主喜悦,即打电话回昆明,告诉了富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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