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作者:张恨水

月容见胡妈给了钱,又不便拦住他,等小山东走了,就顿脚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钱在你手上咬人吗?”胡妈随着进屋来,将房门掩上,低了声音道:“那五块钱,你还不打算花吗?早上的粮没有了。姑奶奶,不是我说你,你真有点儿想不开。有瞧见大把洋钱不花,情愿挨饿的吗?你若是真没有钱,我们帮工的,要么不干;要么,念着过去的情分,白帮你干两个月,这都不吃劲。你现在有钱,让我白瞧着挨饿,你也有点忍心吧?”月容道:“胡妈,你别想错了。你看我这人是舍不得花钱的人吗?无奈这是人家的钱,我不敢动。”胡妈道:“并不是我多活两岁,就端老牌子。瞧你为人,实在有许多地方见不到。你现在走这条路也不好,走那条路也不好,总想去找师傅。找师搏怎么着?还不是靠人家门框,混一碗饭吃吗?不用说他收留不收留罢,你这一去,先得挨上一顿骂。现在炕头上箱子里放着那么些个洋钱,你不肯花,情愿挨饿受气,我真有点儿不明白。”月容坐在椅子上,手撑了头,目注视了地上,默然无言。胡妈道:“让我瞧炕头上那些个钱,还只管受憋,我这穷老帮子可不行。你要出去,你只管出去。”

这句话提醒了月容,回到里面屋子里,对炕头上的箱子瞧瞧,别说是锁了,根本就没有箱搭扣。爬上炕,掀开箱盖子,两截白晃晃的洋钱,就放在箱子里零碎物件的浮面。手扶了箱盖,先怔了一怔,不免把现洋全拿出来,要向身上揣着,但是只揣了二三十块钱到袋里去的时候,便觉得那衣服底摆,要沉坠下去。自己不免摇头想了一想,将几十块现洋揣在身上,满街去找人,这却现着不妥。纵然是把现洋全带着,放在屋子里的这些衣料同袜子鞋子,全是散乱放在炕上的,这又焉能保得了不遗失一件?于是把现洋掏出来,还是放到箱子里去,只坐在炕上发呆。呆坐到了十二点钟,起床早的人肚子有些锇了,于是向窗子外叫道:“胡妈,你还没有做饭吗?”胡妈很大的嗓音答道:“作饭?你说了,炕头箱子里的钱是不动的!你存在我这里的钱,只有几毛了,我要大手一点儿的话,一顿就可以吃光。我不敢胡拿主意去给您办午饭,您要吃什么,您说罢。我没有什么,反正是天天嚼干烧饼,我再买两个烧饼嚼一顿就得了。”

月容听着,倒不由得心里动了一动,便道:“我也没有叫你天天嚼干烧饼,不过偶然凑付一两顿。既是那么着,这一顿午饭随你的便,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胡妈道:“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吗?你一共只有几毛钱……”月容道:“你不用说了,这儿拿一块钱去花罢。炕头上放了几十块钱,别说你忍不住这分儿饿劲,我也忍不住这分儿饿劲了。”胡妈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两手一拍道:“真的,并不是我说那不开眼的话,我要是不用钱,架不住那箱子里的大洋钱,只管冲我招手。”月容在箱子里取出一块钱来,当的一声向桌上一扔,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自这时起,月容所认为不能动的一笔钱,一动再动,已经是动过好几次了。虽然对于整数,还不过是挪动了十分之一二,但是这所动的十分之一二,现在要补起来,也不可能了。吃过了午饭,月容沏了一壶茶,坐在炕头上喝,煤炉子搬到屋子里来,把全屋子烤得热烘烘的。自己斜坐在炕上,靠了叠好的被褥,半带了躺着,微闭了眼睛,作一个长时间在考量。心里正想着,就算动用过几块钱,马马虎虎的全退还给郎司令,退还以后……这时,胡妈跌撞着走了进来,那脚步踏着地面,是咚咚有声。月容猛可的向上一坐,睁眼望着,问道:“又是怎么了?”胡妈两手张开,抓住了门儿,把脖子伸了进来,瞪着眼,摇摇头道:“这房东真不是人!咱们昨儿个刚辞房,现在他就在大门上,贴上房帖了。”月容将手轻轻捶了两个胸脯,笑道:“瞧你这鬼头鬼脸的样子骇我一大跳。咱们既是辞了房了,人家当然要贴房帖,这又何足为奇?”胡妈道:“那么说,更干啦!您什么脚步都没有站稳呢,又要闹着搬家。咱们哪里来的那些个钱?”月容道:“就怕咱们不能实心实意地搬家,假如咱们愿意搬家,大概钱这件事,还用不着我们怎样的担心呢?”

正说着,院子里有人叫道:“你们街门也不关,仔细跑进歹人来,把你们府上的传家宝要抢了走。”月容听那声音,就知道是李副官,只得带了笑容迎出屋来。李副官推门之后,见她脸上有了笑容,也就很高兴。便取了帽子在手,连连拱了几下手道:“昨天晚上打搅你,真是对不起。”月容想起昨晚向着人家哭的事,不由得脸上一红,勉强轻轻的说了一声“请坐”。李副官道:“门口贴了房帖了,你们打算搬家吗?”月容怎好说是没钱给房钱,房东轰人走?只是轻轻的晤了一声。李副官道:“你们要搬家,好极了。找房的事,交给我啦。”月容点着头,说了一声“谢谢”。她这一声“谢谢”,本来是客气之辞,不料李副官听到,倒以为她是承认了他的请求,这一个错误,关系非小,大门口的招租帖了,更要牢牢地贴住了。

这招租贴在大门口,贴到三日以后,却来了月容昼夜盼望的丁二和。这是天色断黑不多久的时候,天空里撒上了几点星光,胡同里的路灯,不大光亮,更是让那墙头上乍升的月亮,斜照着这大门外的老粉墙雪白。王傻子挑了一副皮匠提子,二和挽了一只盛花生的藤筐子,说着话,走了过来。王傻子道:“她那天到我那里去的时候,我不在家。田大嫂子让她坐了一会,她只说住在这儿,没提别的。当时,我一点不知道,直到昨儿个,我才知道这消息,找了你一天,也没有把你找着。” 二和道:“这也来得不晚。不过她的眼睛更大了,我弄成了这副寒碜样子,她是不是睬我们,还不知道呢。”王傻子道:“那不管好,咱们知道她住在这儿,若是不来,那是咱们心眼儿小,咱们来了,就尽了咱们的心。见了她,咱们别提……哦,不对吧?这,哟!门框上好像是贴了房帖。”说时,王傻子卸下了担子在大门口,二和近前一步,对门框上看着,点头道:“是房帖,吉房招租四个字,很大,看得出来的。你别是听错了门牌吧?”王傻子道:“我清清楚楚地听说是五十号。我还想着呢,这好记,就想着一百的一半得了。”二和道:“也许这是独院儿分租,里面还有人,敲门试试。”于是伸手将一只单独的门环,狠拍了十几响,里面却是一点回音没有。王傻子道:“不用叫门了,里面一定是没有人。在这晚上,又不好家家拍门去问,咱们走罢,明天再来。”二和道:“准是你记错了门牌。”

说到这里,有一位巡逻的巡警,由身边经过,他见二和站在门口议论,便迎上前道:“你们找谁?只管敲着空屋的门干什么?”二和道:“你先生来得正好,我跟你打听,有一个唱戏的住在这胡同里吗?”巡警道:“不是叫杨月容的吗?她就住在这五十号。可是今天上午搬走了。”二和道:“搬走了?”巡警道:“原来她报的户口是姓宋,最近我们才知道是杨月容。你们和她什么关系?”二和道:“我是她师傅家里人。她搬到哪里去了?”巡警道:“哦,她师傅找她?这孩子有点胡来,我们两次调查户口,把她的底细查出来了。不念她是个年轻姑娘,就要带到区里去盘问盘问她的。”二和道:“你先生不知道她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吗?”巡警道:“我瞧见她们搬走,搬往哪里可不知道。”二和听了这话,只有向王傻子望着,王傻子也作声不得。那巡逻警也不干涉他们,悄悄地走了。

墙头上的大半轮月亮,格外地升起,照见地上一片白,唯其是地上一片白,二和同王傻子两人的黑影倒在地上,显着孤零零地。二和抬头向天上看看,觉得半空里飞着一种严寒的空气,二和两手环抱在怀里,倒连连打了两个冷战。因道:“今晚上也没刮风,天气怎么这样凉?”王傻子道:“我倒不怎么凉,咱们走罢。她搬走了,咱们在这里耗着,能耗出什么来”?二和道:“我心里替月容想,恐怕她的境遇,不是咱们原先猜着那样好罢?姓宋的那小子既然很有钱,一月拿出百儿八十的来养活她,那很不算什么,何以住在这所小房子里?据巡警的话,仿佛她又不是同姓宋的在一处了。我还以为问唱戏的他会不知道,不想他一口就说出是杨月容了。”王傻子已是把担子挑起,在肩上闪了两闪,笑道:“走罢,你这傻子。”

二和走了两步,还回头向这屋子看看,那一片月亮的寒光,照在矮墙上,同那灰色的瓦上。矮墙上伸出一棵小槐树,叉叉丫丫的垂了一些干枯槐荚,更透着这地方带些凄凉的意味。便叹了一口气道:“这地方怎么能住家?怪不得她要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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