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陷入了一阵长久的、令人难堪的寂静。
伊妮德轻声叹了口气。她天生具有温柔包容的品格,因此纵然曾经的她独怀神语、郁郁而终,旁人眼中的公爵小姐也总是温柔优雅的。
金发少女拥有一种独特的,引人诉说心语的气质,这种气质在两年的流浪生活中因为心灵的愈发纯净而更甚。但伊妮德固然不曾利用这种本领去中伤任何一人,哪怕她同时具有着极为敏锐的慧眼——唯独埃里克。
这个奇谲丰富、挣扎扭曲的黑暗中的灵魂,固执地寻找着救赎的光束,并且不管不顾地要给它穿上一件爱情的外衣。他的自我是如此强烈,尖锐而敏感,痛楚而不安,乃至连灭顶的黑暗或毁灭都近似于壮美了。这些都使得伊妮德联想到自己——是的,他们是如此不同,但他们又有着如此多的相同。同样饱满的情感,同样丰盛的灵魂,同样的独一无二与决绝,区别仅仅在于伊妮德宁可让曾经的公爵小姐死去也要保有这份独一无二,埃里克正为了认同的满足而泯灭自我。
针对自己魂灵的谋杀是何等之残忍,伊妮德不会认为自己有资格为谁断言前路,但她的确不想看到这样的埃里克……在挣扎的苦痛中嘶吼咆哮,逐渐消失。她太明白那种感受了。
“我当然同情您的不幸。”伊妮德开口说道,目光真挚,声音温柔清亮,含着某种深沉优美的情感——那并不会使被同情的人感到不快,因为她所同情的对象乃是一切苦难的本身,“但是埃里克,您肯定知道真正的自我藏在什么地方吧?有一些人或许无法理解,但你不可能永远说话给自己听,你会因为孤独而死的。是的,说话,歌唱是你唯一的语言——这一点在我见到你的时候便发现了。”
“难道我不能学会第二种语言吗?”埃里克反问道,“我可以写下曲谱和乐章,它们同样抒发着我的内心和魂灵。我能够与人交谈,拉小提琴,正常地进行交际——”他的目光骤然地阴沉下来,“还是您认为,像我这样的怪物,已经失去了同常人交流的能力?”
“不,埃里克,你怎么会这样想?”伊妮德轻声说道,“有一些人生来就注定只能用一种语言说话,剥夺这种语言就如同剥夺他们的生|命|之|光——难道歌唱不曾使您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吗,埃里克?那种从嗓子眼里迸溅出来的火光,不曾使您领悟到独一无二的寂寞与欢畅?当您失去它的时候,难道不曾感到莫大的惶恐与无限的感伤?假如您今天不曾遇到我呢?您是否会回到那幽暗的地下宫殿,继续用头颅撞击着墙壁,犹如一头困兽被逼入了绝境?您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然而埃里克的情绪是如此的激烈,他的心就如同一座压抑了太久的火山,喷涌出无数绝望的毒浆。他竟有那么、那么多的情绪可以供这一整天的喷发,伊妮德在始料未及之余,又不禁细思埃里克究竟熬过了多少年的孤寂。他的心灵积压了多少的情感啊!
“那么您就是按世俗里光辉凛然的说法那样认为,代表深沉心灵的歌声比肤浅的容貌更重要喽?是啊,是啊,一般而言人们是会歌颂前者,哪怕是我也会这么说的——我依然认为前者更为珍贵,可那不是我要的,伊妮德!命运对我已经如此不公,我愿意牺牲自己去改变它,难道有错吗?我已经付出代价——付出我最为珍视的歌声,为什么还不能去过想要的生活?难道我就必须要扮演传说中可怜卑微的角色,非要顶着一张残缺的脸去寻找所谓的意义吗?可是生活不是剧本——也没有人为我写一个圆满的剧本。我受够了!我现在只想要被认可和接纳,被发现——从前我拥有歌声的时候也不曾被人珍视过呀!伊妮德!我不是一个逃避的懦夫,但我总有选择自己想要生活的权利吧?是呀,歌声关乎心灵,但我并没有完全失去它!我自己还拥有它,我自己还能听到它,这样的话我就不必后悔,只除了我和克里斯汀的牵绊被暂时切断了——但是我会找回来的,我会重新建立的,而且比之前更好。这样的话,又有什么不对呢?”
“您想要被旁人看见——那好,现在您得到了英俊的容貌。可是旁人看见的真的是您吗?埃里克。不,我当然不是在指责这容貌的虚假,您当然值得——您的灵魂甚至值得更好的。可人家看见的不是真正的你!真正的、且完整的你仅仅藏在自己的歌声里!也许您一开始会为他们虚浮又发自内心的友善而欢欣不已,但不需要多久您就会感到寂寞了,我正是深知这种寂寞呀!告诉我,埃里克,您是更愿意与他们说话,还是更愿意为我歌唱?哪怕我现在正与您交谈,我所看见的您的灵魂也是凭借先前的那歌声呀!我们的心是一座太广阔的湖泊,一旦阻隔了水的流动,便会逐渐地发臭和死去。通常来讲,一个人的心灵会连接着许许多多的支流——可是那并不包括您,您天才的心灵仅仅只拥有那一个活水口,一旦建起了堤坝,您就被彻底地堵塞在里面了!当您听到我这样的言辞,就不会感到痛苦和抑郁吗?”
“可是我情愿与克里斯汀永远地呆在地底,她就是光,就是我一切的希望!只要有了她,生命便会自然而然地光辉灿烂起来——和她一起堵塞在堤坝里又怎么样了?何况我总能通过一条小水管给外界一点声音吧,我又不是哑巴,我又不是残废!”
“爱情或许能够遮掩许多的罪孽,但那并不包括您对自己犯下的!更何况……”
“何况什么,伊妮德?我还没有请教请教您呢?高尚如您不也是同那巫婆做出了交换,拿财富和身份地位换到了美人鱼的歌声吗?我不曾干涉您的决定,您又为什么要来指责我呢?难道这世上只有您有着去交换、去获得自己想要的权利?我就不能拥有幸福吗?或者只是因为您所放弃的是肮脏的金钱,而我放弃了心灵的歌声,所以您就比我高尚?我们俩没什么不同——都是不能面对惨痛的命运,割舍以求最后一搏的胆小鬼!懦夫!”
“但是我和你不一样,埃里克。”伊妮德叹息着说道,这个时候她的声音反倒又柔和下来了,透着一种担忧的焦虑,“我和你不一样。你将来一定会后悔,而我不会。”
“我不会后悔的。”埃里克硬邦邦地说道,两个人都默契地终止了这场对话。他们明白了彼此的想法,未必认同却肯定记在了心底。几分钟以后,埃里克再次开口说话,声音显得礼貌恳切多了。
“那么,我能冒昧地邀请您留下来,再住一段日子吗?假如不会触动诅咒的话。”
“您拥有我的许可。”伊妮德,花了很长的时间,重新露出一个宁静而温柔的笑容。埃里克实在太像当初的她,只是一个想清楚了而另一个没想清楚——伊妮德很清楚刚刚完成交换那段时间的情绪,那种无法抑制的沮丧、迷茫和悔恨,哪怕如今的她并不后悔,当初也是从那段时期走出来的。她想尽力帮埃里克度过这段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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