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生平,最耐不住一个闲字。程凤台前头几天还有时间陪他吃喝玩乐的消遣,但是毕竟时局紧张,也有许多自己的生意要照料,每日到夜晚才能回来,回来的时候,会替商细蕊带几本新刊的武侠小说。商细蕊无聊极了,就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小说消磨整个上午,剩下的时间,只有靠睡觉来打发。
有一天,商细蕊照样坐在太阳地里品茶看书,小来守在他旁边做着针线。要是没人告诉,光看商细蕊那气质那做派,单手捧卷,凝眉立眼的,仿佛是在诵读了不起的佛道经纶,教人望而生畏。小说正写到精彩的地方,主人公下地洞探宝,入口把手着一尊能说人言的佛像。佛像发出几声呼唤,主人公四下寻找,竟然没有找到声音来源。商细蕊看着替他急死了,耳朵里仿佛真的听见了那样的呼唤似的,怪声怪腔,隐隐约约的。
小来推推商细蕊,朝他使眼色,商细蕊扭头一看,篱笆对面站着一个大胡子洋人,正在朝他招手。由于前两天保安解散小戏子的事情,商细蕊对他的这些洋人邻居们印象坏极了。他们看他戏的时候大惊小怪,大呼小叫,等看过了瘾,居然举报他扰民!念完经打和尚,真是一帮混账玩意儿!这会儿腆着脸招呼他,莫非是想挨揍不成!
商细蕊把书一卷,插进袖筒里,前去与大胡子理论。刚开始商细蕊单方面剑拔弩张的,后来两个人居然隔着篱笆一言一语地聊上了天,这一聊就聊了大半晌,商细蕊再回来的时候,脸上表情倒很愉悦。晚上吃饭时,对程凤台说:“他们洋戏子混饭可真容易,管唱的不管跳,管跳的不管唱!”程凤台猜想他要说的是芭蕾和歌剧,告诫他说:“少跟隔壁老毛子套近乎,那家伙看什么都新鲜,极其缺乏见识。过去和曾爱玉勾勾搭搭,我还真怕凤乙生下来是蓝眼睛黄头发的。”商细蕊当做耳旁风一样,第二天不但和大胡子聊天,还跟着大胡子去了他的办公室吃下午茶。大胡子拿出他拍的商细蕊踩跷的照片,认为这和芭蕾很相似,旨在展示体形之美,接着说起他们国家那位出名的芭蕾舞演员,叫做尼金斯基,说得神乎其神,掺杂了许多俄国民间的传言。名人的轶事,因为经过多人加工,通常比事实本身有趣。商细蕊听了一下午,回去又传给程凤台听,结论居然是:“看见了吧,我可不能娶媳妇,跟这人似的,回头媳妇再同你掐起来,我帮谁啊!哪还有心唱戏啊!活活就给愁疯咯!”程凤台恰好也知道尼金斯基,但是似乎不是商细蕊说的这一个。
到了第三天,大胡子和他神秘的中国男孩听完一张唱片之后,谈到音域和音高。乾旦的小嗓可以唱得很高,尤其是商细蕊。大胡子取来调音笛与商细蕊做试验,结果服气极了,竟比他们女伶和阉人歌手还要强些。商细蕊告诉他,这是因为长年练气功的缘故,无形的声气在体内变成有形的了,有形的声气,极容易操控。大胡子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只懂得点头。他们点心吃尽了,茶亦过半,中西方戏曲交汇碰撞,发生美好的融合,不成问题。糟就糟在从声乐聊到了配唱的乐器。商细蕊趁着兴致,直接推开办公室的窗户,朝小公馆喊:“小来!小来!”
他那一嗓子,左右都给惊动了。程凤台皱着眉头,看小来匆匆忙忙跑去听吩咐,回来又把胡琴给送过去了。
往日程凤台忙活着,商细蕊坐立不定喊无聊,要他作伴出去玩。今天他特意在家待着,想要好好带商细蕊出去逛逛,商细蕊却是招呼也不打,一头钻进隔壁银行楼,无影无踪,乐不思蜀。程凤台寂寞的和凤乙玩了玩,忽然有客来访,是黄记者。他和商细蕊的这个安乐窝,轻易不教人知道,当下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对黄记者道:“要说,还是你们记者有本事,没有你们找不到的人,没有你们不知道的事。这份能耐,上天入地啊,当记者屈才啦!”
黄记者感受到程凤台的嘲讽,自己也觉得实在冒昧了,站在门口连说不敢不敢。程凤台晾了他片刻,扭头说:“行了,进来坐吧。”黄记者期期艾艾在地毯上蹭了好多下鞋底子,小心地走到沙发边坐下。他知道程凤台被探着隐私,心里不乐意了,没有关系,他有办法使他高兴。黄记者热情地掏出一信封商细蕊的照片,奉与程凤台逐一欣赏,并且说了许多照片背后的趣事。别看他写作的本领不怎样,常常要夸大其词,无中生有,拍照还真他妈有一手!商细蕊在黄记者的镜头之下,浓眉星眸,如诗如画,格外有一种静谧的感觉,真的非常好看。程凤台每天看见真实的商细蕊,但是对照片里的商细蕊,也一样的有兴趣,和黄记者谈谈说说,态度也就缓和下来。他们照片还没有看完,就听见屋外如雷的一声:“程凤台!出来!出来!”又是商细蕊在喊。
程凤台有点头痛似的按了按额角,对黄记者说:“哎!失陪!”外衣也顾不上加一件就出门了。外面挺冷的,程凤台冻得缩了缩肩膀,两手抄在裤兜里,企图保存一点热度。不远处,商细蕊一手提着胡琴,一手握着琴弓,气呼呼与大胡子隔开篱笆站着,分出了一个楚河汉界。大胡子很心焦的样子,抓耳挠腮的,无奈中国话学得不够数,不能使他准确地表达自己,一着急,更是说不连牵。他们俩的这副情形,顺着看就像一只狗熊要吃掉一只小鹿;倒着看,又像一位骑士要斩杀一头巨龙。程凤台干笑一笑,即便不明内情,他也坚信他的商老板聪明伶俐,肯定不会有错,只会是别人招惹了他,于是抢先责备大胡子说:“先生,我以为您是绅士。”
大胡子更着急了,只剩下一把茂密的胡须在那打着哆嗦,可怜相。
商细蕊用琴弓当做指挥棒,指着大胡子的脸:“真有不懂人话的,二爷,你替我用洋文告诉他听。”
程凤台一点头。商细蕊深深地吸入一口冷气,冷气进了肚子,就不往外吐了,鼻尖冻得发红。接下来的这番话刚才已经说过很多遍,现在他还要耐下性来做最后一次尝试。如果对方是个中国人,商细蕊一定懒得理,就让他糊涂着去吧!可对方是一个外国人,将来万一离开中国,满世界乱说,说他们西洋的乐器比中国的高明,中国的胡琴音调不准,那怎么行呢?那不要怄死人了吗!
说是让程凤台做翻译,商细蕊眼睛仍然盯着大胡子,尽量放慢了声音,保持克制与微笑,让自己看起来是个令人信服的样子,说:“这个,咱们中国的戏啊,吃的是个味儿。胡琴托着嗓子,像这茶壶配上盖,它俩是不是一套的,一打眼就能知道,不用尺子量大小。味儿对了,它就对了。音高音低的,不费琢磨,一琢磨它就匠气,就窄,就干巴。照你的说法,到底是人随着琴,还是琴随着人呢?琴倒给人定上规矩了!一样玩意儿,但凡规矩定得太细,玩儿它的人就不灵!灵不起来!没处施展!真功夫,从来不在手上。”商细蕊指指自己的耳朵:“胡琴这物件,七分靠听,能带着嗓子走的,才叫好琴。”
程凤台略一沉吟,尝试着翻译了两句,就住嘴了。商细蕊用琴弓一顶程凤台的腰窝,顶得他打了一个激灵:“怎么,别停呀!我说了挺长一篇,到你嘴里就两句?洋文这么省事?”
程凤台一脸为难:“不好办啊商老板。洋人的话里边,没有味儿这个词,你让我怎么翻译呢?”
商细蕊瞪眼睛:“不可能!你再想想。”
程凤台再想了想,嘬着牙花子摇头。他同情似的瞧着大胡子,好比看着一尊泥胎,不受天地育化,商细蕊要给他开光,那是不能够了。
“嘿!真没有啊?”商细蕊朝程凤台感叹:“杜七说,有什么字,就有什么物。他们既然没有这个字,一定也没有这个物。哎,味儿都没有,活得多没劲啊!”商细蕊说着,对大胡子就熄火了,释然了,原谅了,感到戛然而止的失落。但是被引出来的,关于琴与音的味儿,满满地充在胸腔肚府之内,化作一团五味杂陈五音俱全的热气。他现在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揣着这团热气,安静的,孤独的,空口嚼吃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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