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转凉,小来给商细蕊送了一趟秋衣,一字不提水云楼的事,商细蕊当真也一句不问。小来觉得商细蕊瘦了好多,腮帮子削减下去,脱去少年圆润,露出成年男子的硬朗轮廓,气质也越发沉静了,与宁九郎温文尔雅的沉静不同,他的沉静里藏着一股锋芒一股狠。换在过去,小来一定要唠叨许多劝他保养的话,如今见他形貌一改昨日,竟不敢多嘴,放下东西默默站一会儿就走了。走出去看见几个丫头站在窗下朝里觑,一经看,一经推推搡搡捂嘴笑。这般的小丫头,小来见得太多了,听见这一位是举世闻名的商老板,她们背着主人寻着空子,在这看西洋镜呢!商细蕊就这样任凭展览和参观,小来替他不高兴,便站在那里目光严峻的看着丫头们,丫头们发觉了,互相扯扯衣角,低头匆匆跑开,小来还是不高兴。

程凤台老样子躺尸,几支人参吃下去,仍然毫无一点起色,倒是商细蕊的精神被吊得足足的,成天瞪起眼睛钓鱼一样盯着程凤台。二奶奶看在眼里,始终没言语,但是有天夜里,她披着衣裳拿着绣活过来,拧亮一盏油灯,说:“你睡会儿吧,今天我来守着他。”二奶奶对商细蕊说话,从来不会称呼一声“商老板”或者“商先生”,一半也是赌气,商细蕊在她跟前没有体面,只配得个“你”字。商细蕊从来不计较这些,久了,他能从二奶奶每天对医护对佣人发布的许多命令中摘出自己的一条。听到这样说,商细蕊略一发怔,翻身下床,推门而去。

二奶奶冲着他背影哎一声,怕他乱走,冲撞了女眷,喊佣人带着他去客房睡。没想到,佣人回来说:“那位商先生不知怎么了,扎花园里头瞎寻摸呢!”二奶奶也猜不透花园里有什么宝,听着形容,不大正常,便说:“盯着点,有不对的来告诉我。”

商细蕊在花园里摸了半个多钟头,回来手里捧着一只倒扣的茶杯,里面卿卿做响,是一只秋后的蛐蛐,老胳膊老腿儿叫得有心无力的。他擦了把脸,重新爬到床上,将茶杯放在程凤台耳边,自己也趴在枕畔,饶有趣味地听蛐蛐叫。

二奶奶心想:玩蛐蛐!这还是个孩子呢!声音不自觉地柔下来些:“别闹着他了。”

商细蕊说:“闹醒了不是正好吗?”

二奶奶便没话了。

商细蕊一直记得程凤台想要一只蛐蛐,他还欠程凤台一只蛐蛐,可惜这一只不好,过了景儿的,只会苦叫,不能斗了。等程凤台醒过来,他要补给程凤台一只更好的,比铁头大将军还好。可是程凤台什么时候醒过来呢?方医生不敢明说,商细蕊和二奶奶都听得出来,程凤台这个伤,拖得越久越不会醒。

商细蕊被蛐蛐叫声催红了眼眶,手指点在茶杯底子上,一扣一扣逗着蛐蛐,眼泪就慢慢蓄在眼窝里,亮汪汪颤巍巍,一眨就要往下掉。二奶奶瞥见了,勾起无尽的酸楚。事到如今,万万没想到是他们两个同病相怜了啊!

她偷偷扭脸抹了眼泪,拿话岔开商细蕊,问他:“那回你看见棺材就跑了,人都说你疯了,满城翻遍不见踪影。你去是哪儿了呢?”

商细蕊说:“我不记得了。”他真的不记得:“不过后来我就知道你们诓我。你那天穿的红衣裳,二爷要真没了,二奶奶能穿红?你们是备棺椁给二爷冲喜呢!”

商细蕊说着微笑起来,充满劫后余生的庆幸。二奶奶也不赞同程美心的促狭,不愿多谈,随后只问一些梨园的事情,商细蕊一一答了,问他家里有什么人,商细蕊说:“有也没有,没有也没有。”

二奶奶听不懂这话。商细蕊说:“家里是书香门第,要是知道我长大了去唱戏,不会认我的。”

这话没法接,他们这种人家对于优伶的歧视根深蒂固,一样是投错行,做戏子,还不如做了强盗响亮些。二奶奶低头一叹,在绣绷上下针,又听见商细蕊说:“反正我也不认他们。”商细蕊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看着程凤台。

二奶奶不由得问道:“你们怎么好上的?”

这把商细蕊问住了,不用说,你们是指他和程凤台。他和程凤台怎么好上的呢?好像一辈子那么久了,从世上有这么个人开始,就好上了。比如刚才二奶奶问他话,问到平阳与广州的旧事,他回忆起来,桩桩件件好像都有一个程凤台的影子在里面。他兴许是真有点疯,疯坏了脑子,犯糊涂。

商细蕊照实说:“说不上来,我们认识太久了。”

二奶奶心说,我们家来北平才几年?你们俩能有多久?以为商细蕊存心搪塞她,便没有再多问。商细蕊趴得倦了,屋里又静,迷糊睡过去,睡不到两个小时,大汗淋漓地惊醒,醒来呆了好一会儿不能回神,看见程凤台安详的脸,再看见二奶奶吃惊地望着他:“做恶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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