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湿的头发贴在我脸上,让我看不清眼前的路,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垃圾。我狼狈地踢了几下。而那软呼呼的东西粘腻地粘在鞋底上。我放弃了把它甩掉的念头,暗自祷告不要一跤摔得很惨,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弄堂走着,为了防止撞到人或者踩到别人放在弄堂里的东西,嘴里不断地叫着:“当心!当心!让我走一走!”
这是一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在我考上中学以前,曾经走过无数遍。多年以来这个城市已经日新月异,向北步行十几分钟就是气派的广场、市政府、大剧院和博物馆,向南走十几分钟可以看到新造的连卡佛商厦,里面一双袜子的价格可能就是我一周的生活费。
在梧桐的浓阴下,古老洋房改成的优雅咖啡馆里,肥壮的外国人悠闲地喝茶聊天。新铺的人行道上,年轻的白领揣着笔记本电脑行色匆匆。然而弄堂的生活似乎总是老样子,仿佛一张发黄的照片,也许不中看,但永远留住了这个城市的历史。
弄堂口开在不算宽阔但过去颇有些小市面的马路上。弄堂口的过街楼的屋楣下,卷草纹的环绕中,勉强可以看出斑驳的“崇德里”
三个字,下面有公共厕所、倒粪站和公共垃圾箱。弄堂口的左侧是皮匠摆的小摊,修皮鞋、拉链,也修自行车。右侧沿马路的一家人聪明地开出一家早上卖包子豆浆、白天卖四川麻辣烫、晚上卖走私外烟之类东西的小店,过着滋润的小日子。
弄堂里的地面有的地方还是弹格路。房子与房子之间一线的天空被晾衣服竹竿割裂得七零八落。潮湿开裂的厨房窗台上摆着生锈的旧脸盆,里面填满泥土,长着几撮细瘦的葱。
夏天,会过日子的男人们穿着裤衩,从厨房间的水斗上接一根胶皮管子,搭在打开的窗上,当作浴室的莲蓬头,放出冷水来洗澡。女人们则在夜里的晚些时候把一个个巨大的木盆搁在弄堂的墙沿边晾干。
淡淡的香皂味暗示着少女的娇羞。而她们的母亲普遍对生活不太讲究,偏爱便宜的扇牌洗衣皂,洗澡洗衣一次完成。弹格路的卵石的缝隙里被70多年以来的雨水、老旧的水斗里漏出的污水和洗澡水浸淫着,如老人的黄褐斑似地长满了青苔。
每日放学后,小孩子们背着书包打打闹闹地跑过的地面上,留着沾满泥的跑鞋踏出的脚印。当然,那都是我的想象了。
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记得那么多吗?虽然我甚至记得襁褓中的见闻,而且在念书的时候一向以记忆力强见长,但我现在的印象中,幼儿园到小学最初1、2年的经历已经非常淡漠。
回忆中只有小学高年级和毕业班的苦读,很多小学同学的名字都忘记了。“对不起!当心!让我走一走!”感觉到对面有人大步走来,我高捧箱子侧过身,试图让出可以供两个人走过的道路。然而弄堂实在很窄。如果一定要两个人并排通过,对面走来的人必定要被挤得从拉迹箱上蹭过去。
我的背上因为歉疚而冒出了又一层汗水。那个人顿了一下,不满地微微哼了一声,背过身从我身边擦过,而后大步往弄堂外面走去。我没有看到他的长相。在我的眼角里,只有一绺发梢烫卷的稍长的棕色头发匆匆掠过。
他个子和我差不多高,步子很大,应该是男性。虽然只是擦身而过,他肌肉的张力却好象通过空气四处播散,加上身上一股粗砺的气息,仿佛是这都市的丛林里埋伏的猛兽。
他是谁?应该是某个邻居吧?这老房子这么多年来挤满了住客,要再想搬进来一家恐怕很不容易。而老邻居中,我记得名字的人很少了。“真不好意思,没打声招呼呢。”我这么想着,终于走到了17号那幢3层公房的楼下,放下箱子,喘了口气。
崇德里建造年代比较早,但是规格并不低,所有楼房都有抽水马桶。多数房屋至今保持完好,只是原先每个门牌号码住一家人的设计现在却住了不下4、5家。于是天井里搭出了屋顶,成了房间,晒台上多了自建的卫生间和浴室。
庄重古朴的里弄建筑慢慢成了为了生存而挣扎的大杂院。解放后不久,其中曾有一幢房子遭了火灾,拆除后造了这里唯一一幢三层楼木窗坡顶带阳台的公房。
而我的外祖父母很幸运地成为迁入新居的第一批居民。公房纯粹是实用主义的产物,煤卫齐全,不过打建造的时候起就完全不考虑美观。
当家庭成员逐渐增加,我外婆家也象住里弄房子的邻居一样在封了阳台,变成房间的一部分。然后各种形状的小屋如发霉的木头上的蘑菇一般在阳台上生长出来,看上去更加杂乱无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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