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与肉

作者:张贤亮

下面,到了他一生中最值得留恋而又是最伤心的时刻了。

头顶上,夜空浩渺无际,但只有一轮孤零零的月亮,星星都在它远处胆怯地闪烁着寂寞的微光,并且小心翼翼地向更远、更深的太空隐去。

崖底下有个漩涡,“嗬嗬”地唱着深不可知的咏叹调。有时候,河水又像老太婆悲恸时拍巴掌那样,一边抽泣一边叙述:“啪啪”、“啪啪”……这声音白天被别的嘈杂声所淹没,夜间却显得纯净而清晰。这声音使他飘然进入了如梦的境界。

月亮已偏向西山。驴车继续走在高坡上。驴背上,驮着一片忧郁而清冷的月光。他孤独的身影长长地拖在光秃秃的坡顶上,无精打采地颠簸着……

三年困难时期过去了,农村很快恢复了生机,老贺说的也对,搞了多少年集体化没有白搞。要不是集体,“黄毛鬼”的五个娃娃能养活大么?要不是集体,韩玉梅能直起腰板又正正经经做人么?那些年,还没有提倡计划生育,庄户人生活的改善首先反映在添丁进口上。庄子上,几乎家家门口都晾着五颜六色的尿布;“哇,哇——”差不多每铺炕头上都有落地不久的娃娃在嚎叫。每天上下午,在稻田里薅草薅到半截,你看吧,挺着衣襟上已经湿了一片的胸脯,或是甩打着像面口袋一样的大奶子的妇女,就纷纷爬上田埂,成群结队地往回跑,光脚丫子啪叽啪叽打着渠堤。

“大嫂,还不喂奶去呀?”

“走呀,我奶头子早胀得疼啦!”

“可不呗,娃娃也不知哭成啥样子啦!”

看她们那副骄傲的样子,如同一群平了番、抗了金回来的女将,从蹲在渠堤上的大队书记魏天贵面前昂首而过——虽说“读书人怕赶考,庄户上怕薅草”,可给娃娃喂奶,谁也管不着!

“妈的,你们这些懒婆娘,可得快去快回呀!”

“那咋的?也得让娃娃吃饱呀!”

更有那轻佻的说:

“要不,你书记也帮着咂两口呀!”

田野上、大路上、庄子上,到处洋溢着妇女的笑声。啊!那简直是黄金岁月。魏家桥大队合庄并点,家家翻盖了新房。一座座农舍列成排,庄子按几何图形规划了起来,集体化化到了庄户人生活的每一个领域里。现在你走进庄子,就可以看到崭新的黄泥墙在太阳下粲然发光,宅旁的林木高矮不等,却都郁郁葱葱。笔直的渠道排沟,呈井字形地围着庄子,从暮春到深秋,像颤动的琴弦一样始终淙淙地唱着欢快的歌。

庄户人从三年困难时期中的禁欲状态苏醒过来。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于是一下子掀起了一个婚配嫁娶的热潮。罗寡妇门前拥挤得不下于八十年代的婚姻介绍所,大田的活她也不干了,忙得脚跟打后脑勺子。当然,河滩上的这位凤凰——韩玉梅家里也少不了她的足迹。

一九六二年,魏家桥大队就拉上了电,当年,又买来了碾米磨面的机器。石头碾子石头磨的碾房,已经成了娃娃们乐不知返的游乐场。新的米面加工房建起来的那天,他就派韩玉梅专门负责。那是个又轻省又得利的活,一天光拉合个电闸,坏了有工人修理;机器旁边随便一扫,麸子、糠屑就够喂鸡养鸭的了。

魏家桥大队一共是十个生产队,沿着黄河边自南到北一字儿排开。他所在的生产队,也就是大队部所在的庄子排行第五,正在魏家桥大队领地的中央,是黄河沿通往县城的乡间土路的起点,当然也是这条乡间土路的终点。韩玉梅的加工房在庄子头上,现在也里外翻盖一新。房顶上,拉着好几条动力线,确有一股“现代化的气派”。黄泥墙上特别粉刷了一层白灰,在一片绿阴黄墙的掩映中更为耀眼夺目。好耍的学生娃娃,还用大排笔在上面浓涂重抹地刷上了一行儿童体的大字:

魏家桥粮食工厂厂长韩玉梅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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