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王之仁父子竟然卖了我们!竟然一开仗就卖了我们!”黄宗羲一边跟在大队的战船后面,向敌人的阵地驶去,一边满怀痛恨地想,“亏他们那天夜里还假惺惺地抬猪抬酒给我们卖好!不错,这父子俩本来已经跟着潞藩投降了鞑子,后来见我浙东士民纷纷举义,才又跟着反正,实在是个首鼠两端的奸猾之徒!可是我竟然如此相信他们,倚重他们,真是瞎了眼!”不过,这种痛恨也只是持续了片刻,因为行进在头里的义军的战船,在合力掀翻了那几只小船之后,已经杀入敌阵。黄宗羲远远看见,乌云般集结在一起的敌军船队,起初还大咧咧地在那里耀武扬威,不知怎么一来,像被猛然咬了一口似的,吃疼般颤抖起来,随即迸发出一阵可怕的、闹哄哄的呼喊。虽然暂时弄不清发生这种情形的经过,却不难想象,义军那奋力一击必定是勇猛异常。黄宗羲记得,担任先锋、指挥那些船只的,正是带头反剃发的汉子茅瀚。他不由得激动起来,暂时忘记了王之仁,使劲挥舞起手中的宝剑,放开喉咙高呼:“快,快!跟上去,跟上去!”才喊了两声,忽然发觉,敌军战船正从两翼包抄过来。他吃了一惊,连忙传令改变阵式,全力向外反插。这时,双方的战船已经交缠在一起,只见一转眼工夫,四下里已经全是腾升的烈焰、呛鼻的浓烟、耀眼的刀光、交驰的利箭,以及狂怒的呼喊、垂死的哀号、飞溅的鲜血,再加上帆樯的倒塌声、船帮的碰撞声、人或物体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场面显得异常惨烈,又异常混乱。也就是到了这时,黄宗羲才真正体验到所谓你死我活的搏杀到底有多么残酷、可怖!由于两边有船只保护,他暂时还能够避开搏杀,继续四下里观察战场上的情形。不过也许正因如此,他一颗心开始紧缩起来,两条腿也在微微发抖。前一阵子那股激昂和兴奋,不知怎么一来,忽然消失了。相反,一种隐藏着的、对于可能失败和死亡的担忧,却像山林沼泽中那种有毒的雾气似的,在心底升腾起来。“是的,这一次,我看来是逃不过去了!敌人这么多,王之仁那无耻狗贼又存心见死不救,其他几家义军相距更远,当中还隔着王之仁的水寨,他们只怕还不知道我们这边已经陷入绝境!虽然孙嘉绩说,要把鞑子引到岸上去,可是这做得到么?做得到么?要是做不到,那就只有死!是的,只有死!”这么痛苦地、无望地想着,怨恨着,然而说也奇怪,此时此刻,他却并不感到那是可怕的,相反,像是发现了某种遥远而神秘的光明似的,渐渐兴奋起来:“是的,既然要死,那就死好了!人生谁能逃过一死?迟死早死,都是一样的!而且早死未必就不如迟死!”于是,他忽然不再发抖了,而且凭空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把手中的佩剑朝靠得最近的一只敌船一指,蓦地大叫:“冲过去,冲过去!”当发现身边的把总似乎没有动静时,他就回过头,瞪起眼睛,恶狠狠地喝骂:“你们聋了吗?冲过去!听见没有?啊?”
“哦,是,是,冲过去,冲过去!”正在手足无措的把总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挥动令旗。这当儿,战场上的情势已经起了变化。敌军的船队似乎抵挡不住义军的勇猛冲击穿插,阵脚开始有点动摇。到了义军的后续船队奋勇跟进,各种火器有如急雨般喷射过去,船只接二连三地着火焚烧,敌人就更加变得慌乱迟疑,显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黄宗羲这时已经抢过一支带利刃的竹篙,握在手中。他眼看敌船临近,两个清兵正拿着刀,摆出迎战的架势,他就横过竹篙,尽力扫去,“扑通”一下,当场把其中一个打下水中。他稳住竹篙,正要反手扫向另一个,双方的船帮已经“轰”地碰在一起。那个长着一脸胡须的清兵乘机一手抓住竹篙,一手挥起钢刀,向黄宗羲直砍过来。黄宗羲向后急仰,那把刀闪着光在眼前掠过,没有砍着。黄宗羲瞅准空当,奋力把长篙一搅,对方立脚不稳,仰面一跤,跌倒在船舷上。到了这当口上,黄宗羲也红了眼,举起长篙照着那个兵的头上、身上拼命乱刺,只见篙尖起落之处,迅速涌出道道殷红的鲜血。那个兵还挣扎着,试图站起来。黄安从旁见了,连忙奔过来相帮,迎头加了一竹篙,将他重新打倒。
主仆二人正忙着,忽然后面惊叫起来:“来了!来了!鞑子又来船了!”黄宗羲抬头看去,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发现,在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清军船队中间,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加进了一支生力军,它们凭借船头包裹着一层坚甲,在战场上横冲直撞,大砍大杀,转眼之间,就把义军的船撞沉了好几只。经过先前那一阵子苦战,义军船队已经十分疲惫,这时都害怕起来,“哗啦”一下子,纷纷掉转船头,向四面夺路而逃。
“嗯,不错,是他们!就是他们!”由于认出,这支生力军,正是开战以来一直留在江心监视王之仁军水寨的那支清军船队,黄宗羲心中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刺痛和愤慨。因为这就是说,王之仁为着保全自己,直到此刻,竟然还在上游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甚至纵容敌人投入全部兵力来对付余姚义军!
“好哇,既然你们是这样一伙没有心肝的畜生,那我们也绝不依靠你们!我们余姚人不怕鞑子!我们余姚人不怕死!”由于极度的愤怒,也由于绝望,黄宗羲心中反而生出了一股强横无比的狠劲。他把手中的长篙一挥,厉声高叫:“余姚人不怕鞑子!余姚人不怕死!跟我冲呀!”
“对,余姚人不怕鞑子!余姚人不怕死!冲呀!”站在周围的黄安等人也激动起来,一齐跟着放开喉咙大叫。
这狂热的高喊果然产生了作用,本来正在逃散的义军船队开始陆续停了下来,片刻之后,像是受到某种力量驱使似的,纷纷掉转船头,并且迸发出一声闹哄哄的吼叫:“余姚人不怕鞑子!余姚人不怕死!冲呀!杀呀!”
随着这决死的喊声,一轮更加惨烈的搏斗又开始了。义军们被为乡邦、为荣誉而战的自豪感所激励,无不奋勇争先,以一当十,战斗得就像一群发狂的猛虎。他们的船碰不赢对方,就干脆用带钩的长篙把敌军的船钩住,跳到对方的船上去,用刀斧砍,用拳头擂,用牙齿咬,同敌人展开近身肉搏战,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立即扑上。就这样,硬是把敌人的气焰一寸一寸地压了下去。只是这么一来,自己所付出的代价可就相当巨大。许多的船只在硬碰中被烈火吞噬,或者翻侧沉入江中。水面上漂满了折断的木板、撕裂的旗帜和死难者的尸体。黄宗羲本人在血战中也受了好几处伤,还差点被一根落下的船桅击中,幸亏黄安从旁救护,才化险为夷。那书童却因此挨了当头一记,当场晕死过去,直到此刻还躺在船篷下。当然,敌人——包括他们那支生力军,也被这种不要命的死缠烂斗弄得手忙脚乱。而且他们的兵将大多来自北方,本来就不习惯水上作战,特别在颠簸摇晃的船上展开近身肉搏,吃亏更大,转眼之间就死伤累累,甚至有整只船都被义军抢过去的。这么相持下来,虽然优势仍旧在清军方面,但要将义军彻底打垮,却也急切间难以做到。于是战斗再一次拖了下来……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奇怪的事情出现了:正当清军的船队经过重新集结,再一次发起攻击,义军苦战之余,已经陷于左支右绌、穷于应付的境地时,突然,像平地卷起一阵狂飙,只见清军的船只剧烈地摆动起来,纷纷停止了进攻,慌乱地、困难地掉转身去,试图抵挡什么。但是,那股一时还闹不清楚的、夹杂着喊杀声的奇异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致转眼之间,清军的船就像一堆树叶似的,被冲得七零八落,狼狈地向四面逃散……
“啊,武宁侯军!是武宁侯军!”一个惊喜的声音叫起来。
“什么!是王之仁?”眼看获胜无望,正打算按照孙嘉绩所布置的计划向下游撤退的黄宗羲,心中咯噔一跳,连忙定眼看去:果然,在清军的船队逃散的地方,像从天而降似的,出现了四支军容严整、威风凛凛的船队。从船桅上的旗帜可以辨认出,正是上游的王之仁正规水军!只见它们并不立即追击敌人,而是径直驶向江心,先截断清军的退路,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掉转头,开始向敌人发起攻击。
以逸击劳的战斗,而且对于进攻的方位、战术都早有谋算,那经过自然是痛快而且顺利的。虽然清军的战船竭力顽抗,但是由于刚才同余姚义军拼得太凶,已经元气大伤,他们在王之仁的水军不慌不忙而又冷酷无情的猛攻下,很快就只剩下挨打的份儿,随即分崩离析,溃不成军。尤其令人奇怪的是,就在这时,从钱塘江对岸——敌人的老营,忽然传来了“嘡!嘡!嘡!嘡!”的铜锣声,惊恐而急骤,像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情况。这么一来,清军就显然更加无心恋战,只剩下逃命的念头了……
“我说呢,这可恶的王之仁怎么见死不救,原来如此!只是,等我们把老本都快拼光了,他们才来捡现成,也未免太乖巧了一点!”远远看着终于突破围困的清军残余船只,正在接二连三地向下游逃窜,黄宗羲宽慰之余,苦笑地想,随即筋疲力尽地一屁股坐倒在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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