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个白死得瘸子屁眼儿,邪门儿,就引起老师及校方领导的怀疑。贾校长说:“倘若换成小侉子死,很好理解么,不学无术个家伙,抱起锡壶喝残酒,死得顺理成章,可一个北大化学系的硕士,这么死,就有点可惜,有点可笑,有点可疑,难道白个白不知道这一常识么?”方向明副校长不同意贾校长提出的“意外死亡”的观点,他认为一个搞化学的无疑也是精通死亡学的,从白个白轻而易举死亡成功的事实证明,白个白是自杀。
白个白的尸体放在了场面的弃窑中,陪同他的是一串串殷红的田鼠尾巴。南坳在羊疫之前还发生了鼠疫,黄鼠在村里集合欢聚,搞得人都无从下脚。一桶水可以灌出祖孙三代的田鼠,一百个鼠尾巴是一个工,各队的计分员将一串串鼠尾巴刷上红油漆不是为了避邪,而是给县防疫站交差,当然,我还看到葱油绿的鼠尾巴和粉红色的鼠尾巴,但那是在我们村。
方向明提出白个白死于自杀,非但没引起在场所有人的诧异,倒让大家有了一个畅所欲言的话题——自杀吾观。教地理的熊希羲说:“在北纬发生自杀的地区,譬如英格兰、比利时南部、法兰西北部、德国北部等等。喜城地处北纬113,东经40,不冷不热的美好季节自杀,是人们不喜欢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离开人世,春天的自杀者远比秋天为多,尽管春天更冷一些。”教政治的石磊磊老师拿的是双学位,她对社会学的研究是很到位的。她说:“自杀总是保护那些愿死不愿生的人们的权利,自杀仅仅是日常生活的夸张形式,它为所有人提供一条潜在出路的同时,且被称之为文明的赎身钱,文明发展与自杀携手并进,使自杀与真正的道德行为结为近亲,自杀行为只不过是把道德行为做得太过分罢了。”小程老师说:“我一直对军队中自杀现象寄予广泛的关注,不管在哪国,哪个部队,自杀系数高的都是精锐部队,譬如被誉为军队美德学校的阿尔得利亚部队,每百万人中有570人自杀,而法国部队只有280人,军队是自杀的温床,一经风吹草动,自杀风气便马上蔓延开来,就像已点着的火药线那样在那些随时准备自杀的人中间蔓延,我以为“英雄主义”不仅是自杀理论的翻版,还是自杀最逼真的表现形式,在一个利他主义占上风的环境里,人们总是随时准备放弃自己的生命。”郝来宝老师说:“工业、金融、移民都可以使自杀率提高,但我以为鳏寡危机会对生存者产生极大影响,使他(她)不能适应变化了的生活,从而无力抵抗自杀的诱惑。白个白的妻子靳绮神来喜城一周后投井自尽,死因迄今不明,在坐的诸位都吃过靳绮神塞在我们手中的栗羊羹、杂拌儿糖、果丹皮和北京果脯,都夸过靳绮神两个又深又圆的酒窝,都赞美白个白好福气。如今,白个白以伊壁鸠鲁式的死亡超出了世俗的追求,让我们这些蜉蝣朝露就更为他的杰出而汗颜。生的权利从逻辑上讲就包含有死的权利,所以,我劝在坐的诸位换一个角度去思考问题,退一万步说,就算白个白死于自杀,难道不比武斗杀戮,流血牺牲要好得多吗?”
江远澜此前一直抱着郭局长还给他的小本子流丽畅达地去做自己的学问,简直就是失而复得的学问。他的冷漠、沉默被同事们熟悉,认可,他不发言是因为石雕像也不发言,列席参加此会的郭局长见大家都能说三道四,就指名要江远澜说几句。“言者无罪,说几句说几句。”张菊花主任帮腔催促着。“嘿,说你呢,”韦荷马老师又捅了捅江远澜,江远澜才醒过神来。
会场的寂静无声使江远澜由紧张胆怯引起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江远澜抬起求救的目光,发现所有人与他的目光相同,甚至更具有求救的色彩。他甩掉烫手的烟头,用与己无关的口吻说:“开学不久,我去白先生家换大米,我给了他十斤玉米面,他给了我十斤大米,条件是我把全国通用粮票换给他十斤,我给了他,他给了我这个月山西省粮票十斤。我去他家时,他从一箱子烂鞋中挑尚好的穿,他让我帮他鉴别,我摇头不予鉴别,现在想起,对不住他。白先生有郁闷时拍桌角的毛病,桌角被他拍薄了一公分余,我劝他别练铁砂掌,他敏感地指着一箱子烂鞋说:‘踢鞋他是舍不得的。’白先生那一次还问我:‘你是哪只手拿教案上课?’我说右手。不日,他买回来一副白线手套,给我一只右手的。他向我要一毛五分钱,说一副手套三毛一,我占他一分便宜。我把手套扔给他,很不高兴。白先生戴着左手套,右手插在裤兜,在我面前走过来神气,走过去更神气。他说:‘我要去辟谷喽,我已经学会了餐风吸露,能够餐风吸露,便可以轻举,可以长生不死,做一个快乐逍遥的活神仙。’我说你既然都要辟谷了,不如把那十斤玉米还给我,我好再去换大米。如今,”江远澜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说话的节奏慢了下来:“白先生彻底辟谷去了,用太阳漱口,用月亮洗脚,用泥土当床,用岁月当梦,我们都不是白先生的对手。”
“我也赞同江远澜的观点!”接下来说的是穿着一件沉甸甸的制式长大衣的韦荷马:“此刻,江远澜尊称白个白为先生,我感同深受,某一日,我与他沿城墙散步,忽然,头上浇下来一片黄雨,我抹脸仰头,见一群顽劣学生端着小鸡鸡朝我们撒尿,‘何人掷汁?’白兄轻声提问,吓坏了学生,我以为此后学校绝迹学生欺负老师现象,与白个白特殊教化不无关系。斯文到了极端便衍变成最具威慑力的武器,何人掷汁?多么斯文!现在,我们通过对死者的回忆,是为悲切虚荣?还是为同情做戏?事实上,我们的语言非但不能给死者以安慰,还加重了死者的不幸,我们如果不是对死亡恐惧的话,我们何必说三道四?”
韦荷马说到最后,表情丰富,这让会场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有的说白个白身上总带着一支自来水笔,一把牙刷,一盒火柴,对突发事件有很充分的思想准备。有的说白个白的闲章有半抽屉,尽管也有萝卜章、山药蛋章,但是其中有“学生满,天下反”“衣冠齐楚”“大翼垂天四万里,长松拔地三千年”“一半书生一半瘪三”“码格里西还”等等,他的做法非常人所为。郭局长问道:码格里西还是什么意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了,还是韦荷马破题,说码格里西还就是马革裹尸还的意思。“你怎么知道的?”方向明警觉地问。“汉字谐音的常识你难道不懂?”韦荷马讥笑道。“我懂,我更懂有人回到家是名符其实的受气包,双膝跪在床沿下,头顶着尿盆背家法,三年里吃不着雌舌头,五年来老枪靠手擦!”
“太不像话!”“太不像话!”女老师们马上提出抗议,说:“方向明无聊之极。韦荷马笑吟吟,毫不生气,说:“方向明呀方向明,你妈真给你起了个好名字!凶妇不败家其一,悍婆疼汉子其二,河东狮吼的女人不给男人戴绿帽子其三,你回家问问你老婆,冬天给你戴绿毡帽,夏天给你戴绿凉帽,秋天给你戴绿草帽,春天给你戴绿皮帽,你绿毛王八,王八绿毛,天罚地惩,女人反,你家的红杏不仅出墙,还出院、出街、出村、出到口外的二连浩特,现在就等出国了!”
方向明骂韦荷马灰皮,提起拳头要揍人,被张菊花拦住了。她香粉袭人,神色恭谨地说:“明月飘浮在小河上,人间有味是偷欢,谁能犯作风问题谁就占了大便宜。”张菊花是兵站站长夫人,她的私人生活是军事禁区,她的言论让教师们想起她那首著名的爱情诗《深誓》……
列席此会的郭局长脸色比远处丰稔山尖的黛色还黛色,他说:“在坐的诸位可以婆婆妈妈,不可以婆婆妈妈气。可以下千言笔,不可离万里题,今天的会议是讨论白个白死亡的性质问题。譬如:白个白不来南坳,有没有酒喝?”“不可能!”抢先说话的张菊花非常干脆:“他生活困难极了,爹瘫在床上不算,还有个疯二姨,疯小姨要养。”“譬如:白个白不来南坳,不被毕号奇去找赤脚医生,不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同吃炒豆同喝酒,能暴死他乡吗?”贾校长摇摇头,所有在场的人也跟着摇头。郭局长说:“试问,白个白有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吗?”庄老师说白个白最喜欢的一句诗是:“为什么我眼睛里总饱含着泪水,是因为我爱喜城爱得深沉。”郝老师说:“白个白对古代金丹术史及炼金术有浓厚的兴趣,他说中国炼丹流行了两千年,汉武帝时都能煎泥成金、凝铅成银、水炼八石,我也要造出社会主义新时代的能洗筋伐髓、寿与天齐的新型“哲人石”,献给毛主席。”“噢,对了,”没容郝老师说完,叶老师补充说:“白老师说他平生最喜欢的四个字是“点石成金”,昨天傍晚一道埋死羊时他还说全世界专利发明中化学占了20%,我总得搞出点名堂来。”“没错,”教化学的张红梅老师也抢过话头说:“白老师从饮牛沟的汉墓搞到了一鼎‘大丰炉’,说此物是富贵荣身,济人利物的丹鼎,等到完成他那点石成金的心愿之后就送到喜城文化局去。”另外,张红梅眼睛红了,她说:“白个白胃溃疡的老毛病又犯了,来南坳之前大便潜血一直四个加号。”张红梅还说:“白个白自妻子死后他一直酗酒,但神志清醒,意志坚强。”
“白个白能是自杀吗?”郭局长摊开双手,面色潮红问大家,大家说:“不是。”“那么,白个白是不是因公殉职的呢?”郭局长大声再问,全场的人都明白了,异口同声地说:“是!”百分之百的是!
郭局长和贾校长交换了一下眼色,宣布白个白同志不幸以身殉职。同时指出要以白为鉴,小心活着。第一个鼓掌的是石磊磊,大家边鼓掌边泪汪汪——恰在这时,南坳村党支部和南坳公社党委也派人来了,表情悲伤地将一幅“生为上公,死为贵神”的锦旗送到贾校长手里,一个自称是南坳公社党委副书记姓吕的黑脸汉子说:“拜托先生们赶紧领着娃娃们回学校去哇,你们来的这几天受苦受大了,没吃一顿硬肉菜,没见一块黄米糕,听说有的老师把羊粪蛋当黑枣吃,羊猝狙不咋,人要是猝狙起来可是妨大祖的大事,小小个南坳咋能承担下这么多的贵人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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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籽儿萝卜(喜城称指心里美萝卜。)再见!”再等贾校长领着学校队伍回喜城时,南坳的男女老幼都统一口径欢送:“京籽儿萝卜再见!”魏丰燕见我和小程老师一前一后坐在一辆木轮铁瓦大车上,连郭局长、贾校长都步行,就气嘟嘟地追着车轱辘说:“坐在车上,命运就是公正!”我闷着不语,就把魏丰燕的气性给激出来了,她说:“小侉子你的脸和腚啥时调换的?你不要脸哎!”我看到她一身葱白肉携肥拖胖走得吃力,思想了一会儿,继续闷着不语。
前世前有前世,后世后有后世,无耻山寡廉洞两样你随便挑!魏丰燕碎嘴唠叨还白晃晃如一盏“歧路灯”烦我,我就跳下车来,且不说伤口震得钻心疼,汗珠冷过水银珠子。魏丰燕狗熊般颟顸爬上车后,朝小程老师浅笑盈盈,小程老师朝我坏笑,我前观后望,黄尘滚滚中的队伍盘带懒懒软软,个个都灰眉土脸,就没敢交底,偏魏丰燕带肉涡的胖手不拾闲,翻开了盖在白个白尸体上的羊毛薄毡,见到了白个白铅灰色的死脸——“啊!”魏丰燕尖叫着滚下车,像跳大神的跑掉了。
指派我护送灵车的主意是江远澜提议的,他说我和死人有内在的优越的逻辑关系。
一问三不知的傻蛋都是无神论者,我的自嘲让小程老师不自觉地与我构成了一种类比;他认定白个白是战死在沙场并成为他的理想主义腐化的产品,他把一张保留十余年相当珍贵的军用明信片放在了白个白的腋窝处做为商标;黄褐色的军用明信片上有三条鱼扛着枪的邮票,还有炮筒口上站着一只红脚隼的插图。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张纸牌,“当革命实现了议会化,战不战争的就都扯淡了!”小程老师感叹地说完,还问我闻没闻到尸体正散发着一股硝芒、引信的味道。我说能闻到吗?对方捣了我一拳,我明白了彼此心中啮噬着的东西。
“国外有星探子,国内有尸探子,小侉子行,有你的!”小程老师一如赞扬骷髅中盛开着米兰般赞扬我时,天空高处有灰色的云絮发亮,仿佛铺上了一层金色的羊皮。我的目光紧随一只暮归的马雕掠过古河道旁苔草、地榆、紫花、棘豆、野菊同生,同茂盛的草甸,我说:“我的伤口又有脓血流出,身上烫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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