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此叨叨了两遍,就在纸上画了两个小鸭子,我的心情比沾满稻草的脚丫子踩在泥中还要舒服,我闻到了蜡笔笔端流出一种失传的香味,我舍不得再用,紧紧攥在手心,让汗养它。
那一瞬间,背后有个紫杉形状的暗影爬上我的画面。我转过头,发现江老师站在我的身后,他那奇高极窄的额头,黑如焦油的眼睛像在底层抽屉搜索般地看着鸭子,他一声不吭,他的下颚从这边移到那边,看了好久。他的神情让你沮丧,因为从他的脸上你根本得不到什么,包括若有所思。
幸亏江远澜的喉结这会儿生动,让我放心他的确不是高高的绞架,我把头转回来,胳膊架在桌面上。“你是插队知青?”江远澜突然用踌躇不决的口吻问我。我点点头。“你老家也在广东?”我点点头。
“你从哪儿来的?北京?太原?”江远澜的声音刚落,突然听到外面劈哩啪啦下起雨来,旋即,一股湿冷羼杂着浓厚土腥味的潮气被风挥扫着,穿过精薄乏韧的麻纸窗,登堂入室来。
我说英雄不问来路。
你父母呢?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双亲被关押的事,这事天聋地哑我结巴,“你父母呢,他们干嘛的?”我反问他。
“早没了,解放前就过世了。”说罢,他走到桌前,指着玻璃板底下一张四的照片说:“人薄得只剩这么点了。”在盐一样颜色的照片上是两个神情呆板紧张的男女,我怏怏地看了一眼,便怏怏地摸起皴得不能再皴的手来。江老师的双亲坐在一条扬着蝙蝠般白帆的假船上,假船头还有一把撂倒的藤椅。霎那,那撂倒的藤椅不知咋地就变成了被撂倒的小江远澜,噗嗤,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想那么一幅跌了个大马趴,摔得呱叽呱,得了呱叽病,差点要小命的江远澜的光辉形象,越笑,越觉得被摔得龇牙咧嘴,一身青包红包大紫包的小江远澜可真是个活泼的小乖乖啊。
开始,江远澜觉得我突然傻笑必有蹊跷,皱着眉头,一筹莫展,后来,他就生气了,他烦躁地将一张《光明日报》一撕为二,一半儿扔进炉膛,一半儿竖着卷成棍状,用它啪啪啪地打着桌角:“嘿,嘿,别忘了你是来补课的。”江老师还极为不悦地加了一句:“真不自觉。”
“真不自觉!”“哼,自觉才不是真的呢!”我立即抗议并借此——让我邪恶的念头名正言顺地化为行动。
“你没有用枪押着我,我能来你这儿,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的自觉吗?”
“你今天考试又不及格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不害羞?”
“害啥羞?哎,你知道羞字在古代的含意吗?一只羊长丑了就变成了羞字。‘羊’下面一个‘丑’,你想想,多美。”
“你读了《说文解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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