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敲门时,门虚掩,一束苦艾草斜插在门楣边。我以为屋中无人,一头撞了进去。江远澜正全神贯注坐在桌前发呆,我的冒失出现,吓得他连架在中指食指间的蘸水笔都掉在了地上。他呆想呆看好一阵,他天生有种疑心别人和疑虑自己的本领,要不,他不会转身时,胳膊肘在书桌沿上架空了,整个右肩膀闪了下去,而左脚丫子翘起。
噗哧,就把我给逗笑了,当然,也把他惹恼了。
他讪讪地站起来,渐渐地,他的目光有了逻辑,一定有另外的东西在他的深心中和他的逻辑较量,要不,他的目光不会如此郑重地消灭掉刺人的凝视,他双手交插地团握在一起,他甚至回眸又看了我一眼,缓步走到窗前……
坐火车无聊,我就把印在旅行包上的那架惨白的飞机加了加工,在飞机头上画了山羊眼睛和山羊胡子,本来还想画犄角的,可我怕画成胖香蕉,就用烟头再在飞机的翅膀上烧了一串铆钉般的小洞。这会儿,我把旅行包放在床上,指着旅行包说:“全是高级的,本来我想去西直门外的莫斯科餐厅附设的点心房给你买,可庄伯母说老莫的点心用料尚可,但口感偏枯,松美醇香不足,建议我去国际友谊服务部(现在改名春明食品店)买,我排了三天队,(每天买多少是有限量的),第一天我买了巧克力夹心饼,两块二一斤,收六两粮票。柠檬花生酥饼一斤,两块零五分一斤,收八两粮票。第二天我买了黄油萨琪饼、双色果味牛舌饼、白巧克力卷三斤,花了,花了五块七毛一,粮票又用去二斤,第三天,我给你买到了最好吃的芝麻糕二斤,芝麻糕议价,不收粮票,但是核桃酥、草莓泡水饼和簪花杏仁奶条都各收五两粮票。此外,我还给你买了二斤高级杂拌儿糖、一斤太妃糖、一斤红虾酥、一斤太妃咖啡糖、一斤奶油话梅和双喜奶糖、绿莺奶糖、义利巧克力各半斤,一共用了二十九块八毛三,呶,这是账单,这是找回的一毛七分钱和二两粮票,呶,给你搁在这儿了……”
江远澜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你怎么买这么多?亏你……”他埋怨道。“你不是说要高级的,要好吃的吗?”我当然得理说道。“嘿,你不想想……嘿,你不动脑筋想想……”江远澜急得说不出话来。我争辩道:“本来我想给你买中式点心,到稻香村、五芳斋、大顺斋给你买的,一想你是广东人,得,买西式,买顶高级的。”“嘿……我给你钱和粮票不假,但……但是……你把我的意思……搞错了,搞错了嘛。”江远澜说到这儿又嘿了好几声,我不知道他嘿个啥,还有啥好嘿的,我们村的壮劳力一年才挣十八元!且不说我骡子一样给他驮来,守着这么一大包高级饼干高级糖没有不高兴的道理,那柠檬饼干如圆月鹅黄,如一朵新开的南瓜花,那草莓泡水饼比朱红的梅花还香!可这会儿,谁能来瞧瞧江远澜那渺不可测的表情,简直就是领域!
“你伤口全好了吗?”江远澜望着我:“你伤口没事……没事了吧。”
我像拍着枪套一样拍着右侧小腹,做出一副没所谓的神情。江远澜居然还会关心人,这个发现与其说是让我吃惊,还不如说让我惶惑,鸡最怕黄鼠狼来拜年,我双手搓搓裤腿两侧,有些紧张地问:现在马上要补课吗?江远澜注视着我,倒像是我变得异常陌生了似的。还不就是两个锅刷子长长了,梳成小辫了嘛,噢,对了,我还穿了一件小方领春草绿、有浅黄色蝴蝶在草茎尖上停留图案的府绸衬衣,这件衬衣是尹小虎送给我的,尹小虎说这衬衣是舶来品,一位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当法文编辑的法国女士送给她的。尹小虎说独眼龙适合穿海盗装,尹小虎还说,还说我开始有形象了。我知道尹小虎一表扬我肯定没好事,果然,她让我陪她泡北图。我说被动补课是不得不,主动补课除非我被人吓傻了。尹小虎说,我的男朋友什么都懂似的,我怕他甩了我……尹小虎说着哭了,一只眼睛有泪,而另一只眼睛无泪的画面让我难受,我此后在京的日子,成了陪她去北图的日子。
于是,我对江老师说我去北图读了什么什么书,什么什么书我喜欢。
江远澜笑了。
江远澜的笑在我的心里留了下来,倒不是我发现了他有笑的能力,而实在是他的笑看上去真有点酸楚和僵硬,他是为竭力而笑才笑的,在他咧开嘴笑的刹那,实际上更像一副累得精疲力竭的样子,更像触及了一个突如其来且让他绞尽脑汁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在中国强,一帮伯母们对我堆满红晕的脸蛋指指戳戳,变土了变土了。瞧着她们叹息和犯愁的模样,瞧着她们象牙般的肤色和精致的发型,我只能为自己堆满红晕的脸蛋感到羞愧,因为在中国强,谁也没有脸上堆红晕的。一回到喜城,回到朔风寒风黄风三班倒着吹的塞北高原,谁要是脸蛋上不堆红晕,一定是白骨精转世。的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回到北京一月余,我脸蛋上的红晕褪得只剩浅粉了。想到此,我想问他是不是他瞧着我难受,转念一想,要是他问我瞧着他难受不难受,实话实在是不能实说的,他比放假之前又瘦了一圈儿,他的胸膛更干瘪了,他的手是瘦骨嶙峋的,他的腿瘦得几乎去向不明,瞧他的面色那么苍白,我忍不住地问他:“是不是在兵站吃了很多苦?他们对你好吗?你什么时候从兵站回来的?”
江远澜突然警觉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子斜靠着五斗橱,问:“你听到了什么?”“我刚才碰到方向明了,”我说道。“他对你都说了些什么?”我心里坏笑,表情却很坦诚:“方校长说你上学期让我天天补课是变相体罚,这学期坚决不允许!”江远澜又笑了,他的笑不知是笑出了洞察,还是笑出了诡谲。
“知道耍小聪明的人是最愚蠢的人吗?”江远澜数落我时身子向前倾,摆出一副也要去溜冰的架势,两个肩膀都撑起来了。“不信,现在我和你一道去问方校长。”我竭力装出委屈的样子。“是现在去,还是等我把今天要给你补课的作业布置完再去?”江远澜很民主地征求我的意见。“悉听尊便,”我背抄手,昂头说。
江远澜一愣,他用费解的目光看着我:“你哪儿学来的悉听尊便一词?”“蔡元培小舅子教我的,”我说。“小舅子?”不知是江远澜没听清楚,还是他这个讲白话的南蛮压根儿不懂我话中的机关,居然真的傻态可掬地又在书桌前东翻西翻,忙着找题给我做。
既然江老师有按着葫芦抠籽儿的嗜好,时间又赶在玫瑰色的晚霞染红了天空和校园的傍晚,我的涵养也就随着初秋从门窗缝渗透进来的清朗的凉意一起保佑他别对我心慈手软。我笑盈盈地说:“我就是为补课而生的战士,我也觉得我不做题不像话!我也觉得绳子不怕脖子粗,您抄家伙上吧!”“住嘴!”江老师举左手,制止我说话,那一刻,我懊悔戏演过了。
江老师在出题,我只能让目光随空气、浮尘百无聊赖地飘荡——霎间,我注意到放假整个窗台都是灰暗的尘土,惟有“舞美人”它纤尘不染,显然,有人精心擦拭了它,还在它的肚脐眼儿上用红笔画了一个蝴蝶结。
我扭头看江老师,不料,和江老师的目光撞上了!
江老师的目光有些异样,说不出那目光是什么复杂成分,我的心却一下子揪了起来,好像他成了补课的受气包,我倒到成了出题的大教授。他的眼睛泪光闪闪,克制慌乱的意图明显极了,他的眼睛像从暗室里刚出来似的眨个不停,他的眼睛似乎得到了一个非常优美的解一样喜悦着,他站起来,退到了床尾,他一手紧紧攥住了床栏,一手在床上瞎摸一气,终于,摸到了旅行包,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累得像长跑归来,他的目光垂落在他瘦长的大腿上时,他的肩膀也塌了似的,突然,他抬脚莫名其妙地踢了一下椅子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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