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对岸的苇子长得谷穗一样肥大,蘸着阳光,守着湖面,反衬得像妖媚的狐狸尾巴。小程老师一伙人什么时候下的水我没看见,当他从湖边弯腰捞起一把发黑的稀泥,朝杨美人等几个女生扔去时,别的女生纷纷躲闪,惟独杨美人不躲闪,她见小程老师游走了,情不自禁地顺着湖边的草坡往下走,心儿像鱼儿泼喇泼喇挣扎。
晒了一个夏天的湖水很暖,湖水出乎我想象的深,我深吸一口气,几次想探探底都没成功。我一会儿侧着游,一会儿又仰着脸游,当然更多地是趴着游。庄老师和郝老师因为都戴着眼镜游,高耸挺立如鹤头的脑袋只有后脖颈湿了水,姿势影响速度,可他们不承认游得慢,说他们在摸鱼,摸一条一人高的鱼,够全校女生熬鱼汤喝。
欢乐的时间过得很快,一会儿就到了傍晚。夕阳从湖边的树林缝隙里甩下千万条金线,浓荫覆盖的湖边洒满了鱼鳞似的光斑,包括蟋蟀、秋蝉那单调的鸣叫也都以逸待劳。一直游到最后面打狼的方向明说:“这湖里的鱼实在是太多了,撞得我的腿和腰又痒又疼但很幸福。”我说:“方校长您甭找客观原因,游得慢就是游得慢,蜗牛比您游得还慢。”“就是,就是。”附和我的是从后边赶上来的熊希羲老师,他闪着水光的粗胳膊比棹滑,比棹硬,打得水面直哆嗦,他还用水撩方向明,追着撩,方向明水性显然不如对方,他且战且退,退着退着,他突然像根柱子一样立起来,面色紧张地说:“别过来!别……别过来!”
湖岸边一丛丛灯芯草离他不过丈远,瞧他那诈唬劲儿,像遇见水魔王似的。我和熊希羲老师不约而同向他游去。方向明用哭腔说:“我摸到了颗炸弹!比桶粗的炸弹!”
闻讯后的学生在湖岸边像割倒的高粱纷纷倒下时,我游到了方向明的身旁,方向明的位置靠湖的东南侧,该是整个湖最幽静最漂亮最宽阔的地方,这里的水草贴着湖面荡漾浮摆,无筋无骨起伏软绵,再淋上夕阳,像湖中铺开一片金灿灿的流苏儿。方向明骤变的神情骇人,瞬间,微微泛黄的夕辉也异样地发红,湖水也异样地发黑,我的手顺着方向明指的地方摸了下去,不知怎么搞的,我先摸到了方向明的大腿,本来周身的感官都处于一种极度紧张和恐惧状态中的方向明“嗷”地一声怪叫,惊吓中我就狠狠拧了他一下,方向明脸像死灰一般白,塌陷的两腮泛出了紫色,嘴唇咬出了血他却浑然不知。他用目光指给我他身侧黑的那一片……我先摸上去的感觉像摸人造革的粪桶状背包,再摸,摸到了滑凉,再再摸就摸到了它箍得丰腴浑圆的身子,实际上我是双手搂抱般地抱着它时才意识到的,明确了意识的我马上横张开手臂丈量它……这一次丈量,一下子就把我也给吓傻了,我不敢说我摸到的是湖精,但它的身子比驴子还要长,它的腰比桶粗多了,定睛看它,它静得像触礁的小船,它的鳍有蒲扇那么大,灰蓝色的鱼背把周围的湖水映得凄清……
“鱼!鱼!”我大声喊着,我用绝望的神情把处在莫名惊恐感的熊希羲老师——他离我有丈远撵走之后,看着处在上了麻药状态中的方向明,他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突然,我感到湖水中有股热流,方向明吓得尿了,他这一尿不要紧,传染得我也尿了……开头是方向明揪着我往湖岸边游,后来是我拖着方向明往湖岸边游,他发出过小鸡噎食的反呕声,他还发出过呛水声,他还像石头一样往下沉,此前,我和他一同闻到了淤泥与水藻散发出来的硫磺般的气味和被湖水泡烂了的树根、树皮又苦又甜的气味。
上岸时,我和方向明周身都是一绺绺苔藓般黏稠的水草,夜幕来临,水草黑如墨,湖水黑如墨,拖上岸来的方向明不时有黑血从耳朵,从鼻腔,从嘴巴,从眼角流出来,我摘去他挂在耳朵的水草时,发现他上半身紫黑紫黑的,而脸颊上的水草还加杂着一丝丝蚕丝似的青苔,有不少河砂像银屑似的在他头发里闪光。方向明的两臂自由伸开,耷拉下来的手指头给人一种可怕的安详感。
小湖中的大鱼把方向明给拍死了。
谁又能相信方向明是鱼给拍死的呢,学校专程去大同市公安局请来了法医。方向明的头颅像一朵墨菊在解剖室雪白的尸床上绽放,无论如何也不可想象。法医说方向明活到今天是他的奇迹:方向明身患大结节性肝硬化,整副肝菠萝一样,高低不平不算,一个比茶杯还大的癌瘤几乎占据了右面整个肝脏,他是典型的被医院称之为从前门进来,从后门(太平间)抬出去的肝癌晚期病人。他能死得如此花哨,如此叫座,就把自己从活着时的方向明形象中区别出来,用他那单纯感人的死亡来孕育我们的幻想。
贾校长对法医说:“……比毛驴还大的鱼乃镇校之宝,它逢初一、十五出来活动,它是海龙王的大舅子……”
法医说:“你快拉倒吧,装疯卖傻的贾校长!我每天见的死人比活人还多,难道几句胡话,叽哩哇啦,就能遇难呈祥吗?假如你心里实在不踏实的话,从此往后对老师们仁义点,五湖四海走在一起容易吗,听说全省的能人奇人都在你这疙瘩,甭把精英当蚂蚁,上面说啥你说啥,能来你喜城中学的都是真家伙,金疙瘩,你要门打宽,窗放大,院栽花,孝敬老师像孝敬妈。”
贾校长陪大同法医去吃西门外东风饭店的过油肉和香酥鸡,他们前脚走后脚熊希羲老师就来找我,说他的灵魂越过深渊来到了地平线上。方向明以一则华彩轶闻似的死亡方式,纵情嘲笑了生者的惊慌不安。熊老师解嘲:“黑白看成棋里事,须眉扮作戏中人。”熊老师还说:“我思索过猪八戒的名言:依着王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的内在涵意……”熊老师最后告诉我约了一帮在湖中游过泳的老师去北街曲二毛开的“井岗山饭馆”吃羊头菜,韦老师特别嘱咐让捎带上我。
“羊头菜”先要把羊的全骨架上锅熬煮,让其精髓化在汤中,等羊汤乳白时,将羊头,羊下水全都煮到嫩软可口;择另锅,将羊血用温水文火慢煮,待冷却凝固成块状后,把血块置入羊汤里,把羊下水也切成块状和头肉一起放入汤中,再配上葱丝、盐、姜丝,用羊油烧辣椒烹炝。“羊头菜”汤如白乳,无膻味,油而不腻,开胃暖身,不吃不觉饥,越吃越不饱,好吃得诸位老师提议让我给曲二毛扛长工,别回喜城中学了,喜城中学老死人挺吓人的。我听风就是雨,放下碗筷,撩开油苫布一般黑黑重重的帘子,叫:“曲二毛,曲二毛,爷给你扛长工要不要?”
“小侉子最可爱的优点就是给个棒槌就当针。”小程老师说。“错矣,错矣,是行动大于思想。”庄稼重老师补充。“小侉子,你的名字谁给起的?”韦老师话音未落,“爷给起的!”曲二毛戴着纸作的二片瓦帽子,双手在胸前黑围裙上擦着从作坊里出来。“你狗屎!”我张嘴就来。曲二毛肥熊一头,红光满面:“咳,大姑娘来说媒,胆量不小。”曲二毛话冲我说,手却搭在韦荷马的肩膀上拍了拍。我说:“胆大锯龙头上角,心雄拔虎嘴边毛,没办法都怪我天生手艺高。”曲二毛一听,眼登时横了,说:“你们喜城中学哪儿搞来这么一个稀罕,满嘴吐刺猬,也不怕扎了嗓子眼儿?”我的话是笑眯眯说出去的,他曲二毛的话是凶巴巴讲出来的,无疑就让我占了上风头,偏我这人就爱出个风头,仗着有一帮老师保镖,东眼来,西眼去,表面上是一副龟鳖的怠慢神情不屑于他,实际上是方向明死得让我心里很难受。我觉得毛驴大的鱼该拍死我,不应该是方向明。我情愿死,也不愿意为活着守灵,所以,我的态度相当凶蛮,所以,就把曲二毛惹火了,他冷不丁一脚踹走我的凳子,我咚地就坐在了地上。尽管我尾巴骨疼得旋风来,我还是抄起凳子甩向曲二毛。曲二毛就准备我用凳子抡他呢,他提臂一挡,回手反抓凳腿,哐!就砸在了我脊背上,我踉跄两步,朝柜台撞去,额头磕出一道青槽的同时,手碰到了煤油灯座,我回手将煤油灯朝曲二毛掷去,曲二毛只觉眼前飞来一团东西,下意识地抓起个空碗防备,咣叽一声,煤油灯碎了,三片瓦纸帽淋湿了,他一身的煤油勾起了我的智慧,我从桌上抓起一个打火机,啪地打着了!我说平时都是船拢岸,今天我要岸拢船,放句好话,我不烧死你!曲二毛格登愣了:“你……你想……”我抢过话说,“我想一命抵一命!我说我想临死拉个垫背的!”曲二毛怔了一秒,大叫一声观音奶奶,然后嗷嗷哭起来。
谁都以为我为一点鸡毛蒜皮突然龃龉,还要把人家焚了!我怎么能恶成这德性,老师们也齐用异样的目光看我!
老师们的目光让我回过神来,恨不得马上找个地缝钻的心情把我的身子带到了清冷萧瑟的街上,微弱的路灯纷碎如萤,一副副漆黑的店门板偶尔露出的光缝也瘦弱苍白,几条擦身而过的乌黑的人影都匆匆忙忙……
我沮丧万分地进了一家门脸极窄的小酒馆。掀帘抬头,傻了,江远澜离我也就一米之隔,正俯在桌前喝酒呢。偏在这个时候见到他,我沮丧加沮丧,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劣质的蜡烛发出朦胧的光线,酒馆充满着使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热酒气。我注意到两扇小窗都关得死死的,酒馆的老板一副冬烘的表情,我站在一副“酒色藏孤愤,英雄受众疑”对联的中间,头顶的横批:“一醉方休”四个字大得吓人。
谁都没想到对方会跑到这儿来。江远澜神情憔悴,瘦高孱弱的上身显得特别长,比邻座的几位酒友高出有一头。他盯着我,好像他有话不知从何说起,而我却滔滔不绝地和他说话。他非常勉强地忍受着,紧接着我还盘诘他,他冷冷地审视我,使我突然感到了心虚,感到比装腔做势更笨拙的手段已被他戳穿,感到能否比较体面地溜走是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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