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开学,我回到了喜城中学。
这天下午,我上街买文具,半道上和几位干部模样的人碰上了,他们向我打听喜城中学怎么走,我说:“跟我走吧。”其中一位戴着黑框眼镜、肉鼻头、厚嘴唇的男人问我:“你认识江远澜吗?”我一怔,胸部像在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晴天傍晚润湿的寒气那样空喘着。“是外调吗?”我问。“哪里,是特地向他来祝贺的。呶,这是省里来的陶处长和地区高教办的柴主任。”我转身向他们点头问好,他们其中只有两个人朝我点头打招呼,那个叫柴主任的表情僵硬。我问黑框眼镜,“哎,”我用眼睛朝后一挤一甩,“他怎么脖子像石膏做的。”黑框眼镜猛朝我挤眼睛不做回答,却对我说:“喜城中学真乃藏龙卧虎之地,大同城地下防空洞如何全面贯穿的问题悬而未决两年多,没想到江远澜拿根小树枝,在地上划了划,不到半个小时就解决了,我们此前请来北京的、上海的、天津的少说也有几十号人,没人能拍胸脯说确定无误,这个江远澜不愧是省里的一号奇人。”
江老师做的“折叠浴缸”和“一分钱绿荫”的故事你们听说过吗?他们摇头。我说:“江老师一直在研究便携式折叠浴缸的设计和材料,捣鼓一年多了,全校都当笑料谈。”长着石膏脖子的柴主任插话道:“小同学,看来你对江远澜同志蛮了解的嘛!”“谁能了解他呀,他生下来就不是让人了解的那种人。”我没好气地说,谁料,柴主任却用激赏的口吻对他身边左右的人说:“一把锹之于一个园丁,看来喜城中学我们是来对了。”
且说且行,身上的汗还没走热,我们便来到了校长办公室。贾校长、张主任以为柴主任一行坐汽车来,便守候在迎暄门迎候,谁知柴主任一行坐火车来,两下里人走差了,故没接到。
原来在地区教育局的郭局长下放到我们县当了教育局局长,故也前来接驾,柴主任又是从省里下放到地区的,一见面,大家握手寒暄,都说幸会,幸会,我们相逢在这里。接着,哈哈笑着,你请我让地进了校办公室。
我正要走,被郭局长叫住了:“哎,小侉子,去叫一下江老师,让他到这儿来,另外,你去打点水来,帮助接待接待。”
我先去打了开水,安顿好客人后,再来到江远澜家时,门虚掩着,江老师夜不闭户日不锁门,非但没让人奇怪,反而让人们觉得那屋子就应该没有一件神秘的东西和一件诱人的彩衣。只有我知道那是敞开绝望的房子:窗纸黑如榆树皮,窗台上摆着一排排空酒瓶子,门上贴着一个纸板,一个黑色的骷髅下面有一行红字:乙肝病区,谢绝入内。上前一步,我似乎听到江远澜在同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谈话,声音时轻时重,他甚至边踱步边思考地和那个朋友在探讨一个重要的、感兴趣的话题,他的声音进入了入迷思考的状态,时断时续,嘟嘟哝哝……我觉得奇怪,会有什么人造访?他会和谁这样心平气和地交流?我推开了门。
屋中只有江远澜一人。
这是我和江远澜自大泉山分手之后第一次见面。
霎间,他把我箍在他的怀里了。他紧紧地箍着我,憋得我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开始,我没敢挣,实在是被他箍得太紧了,我才挣的,没想,我越挣,他箍得越紧毫无任何思想准备的我嗷地叫了起来,就在他闪电般后退的同时,我一屁墩坐在了地上!
我不仅觉得面颊烫得烤人,而且还炸猪皮似的发起来,我双手狠狠地捏了捏脸蛋,呆怔片刻,双手捂住了脸。我的泪水从来没有流得这么酸楚和帅气,从来没有流得这么畏惧和漂亮,那些泪水从前生就憋攒下了,萧条至今,这次就是来毁灭一切的。
……我的面前送来微丝般秋的寒气,送来这小屋一景一物对我的熟悉,送来盖遍窗台的尘土气和煤烟气,送来赅博详备,全面切时的他的一音一语,送来热了剩菜剩饭后的一屋香气,送来煤火妖艳轻狂焚烧时的毕剥毕剥声,包括送来他对我明确的爱抚。我看到江老师双手抱着一个木棉枕头,面对面地蹲在我面前,他一边把枕头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顶,一边泪流满面地说:“垫一垫,垫一垫,当心凉了屁股!”
江远澜说话的时候,白炽灯跳了两下,灯丝还微微晃动起来,江远澜紧张地抓住了我的手,并把我的手按在枕头上——江远澜的手冰凉!他有些语无伦次了,他说:“给,给你个枕头垫……垫屁股。”那笨蛋说的话,让我噗嗤笑后索性从他手上拽过枕头,垫在了屁股底下,说道还不赶快把我拉起来。我噘着嘴等着,但江远澜丝毫没有拽起我的意思,他喜悦得一头大汗,他的目光揭开了一层——蒙在过于崇高、人类难以理解的恐怖事物的帷幔,他说:“哭吧。”
我伸出手,不知是要抹去还是要抚摸他的泪水,我的手在他瘦削的脸上和他的泪水一道逗留,我甚至想把我的手隐匿在他的脸中,不再和他的泪水重逢,我用自己满是泪水的目光告诉他时,他像邮筒一样被动。我双手捧住了他的脑袋,他的眼皮犹如被微风吹着的山茱萸,急切、可怜又轻快地摇摆,他像闹觉的孩子一样啼哭,他说:“噢,噢。你……你……你怎么……”江远澜的胸腔被一股不由自主的情绪折磨得发出了嘶鸣,他一直克制的唏嘘,强烈的抽噎几乎都成了无法按捺的愿望,惟一的愿望。事实上,我的双手捂住的只是湿漉漉的脸,却无法挡住扑簌簌又流出来的泪水,我甚至急了,他的鼻沟嘴角让泪走成了线,好像连他自己也弄蒙了:这泪水流向何处,这泪水又是从何处流来。
……江远澜几乎像一筹莫展的欠债鬼一样和我对坐在地上,我的神情倒像是在和他促膝谈心或切磋弈技。我发现他屁股下面坐着一块煤,我弓起脚尖想去铲走那块煤,谁料,煤块太大,没铲走,却给了江远澜屁股一脚。“哎呦,”江远澜惊讶地看着我,他那又粗又密的睫毛上泪水还都在呢。“你……你,”我嗫嚅地说道:“你不觉得硌屁股吗?”说罢,我又用脚尖勾了勾那块煤。
江远澜闭上了眼睛,惟恐一旦睁开眼睛,他的屁股下面能生出鹅卵石或砖瓦。我站起来,把他的手勾到一起,拉起他来,我奇怪地问他:“你什么时候也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江远澜惊醒般睁开眼睛,茫然而又困惑地注视着我,我吓得赶紧松开了手。那一霎,一切都恢复到了常态。
——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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