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监狱来
据说,那是一道享誉世界的名题:一个国王和一个智者下国际象棋,国王问智者:“假如我赢了,你拿什么谢我?”智者说:“我用我的头颅。”国王继而又问智者:“假如你赢了,我拿什么给你?”智者回答:“不多,请阁下在棋盘中的每一小格中呈递进式放上大米并且递进式平方,譬如第一格放一粒,第二格放两粒,第三格放四粒,以此类推……”国王
笑了,区区几粒大米,何足挂齿。结果,智者赢了,当国王按智者要求偿付大米时,国王傻了:原来,倾国的粮仓都给了智者还远远不够……
当江远澜算出此题1+2+4+16……164的结果突然送给我的时候,我正躲在大殿的书堆上读《晋阳秋》,他郑重地说:“这道题是我的求婚礼物,请你收下。”“求婚?”我以为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我说:“求什么婚?婚是求来的吗?”当时,透过大殿的窗棂,除了看见一方方澄碧的天空,还投射进来一束束高粱秆粗的阳光,而殿外银柏那白晃晃的树冠在太阳的辉耀下,也被抹上了一层美妙、明快、似有若无的浅紫色。江远澜眼睛发定,之后,他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仿佛还清了一笔沉重的债务,他对我说这道题用去了他近一年的时间。
江远澜痛惜时间的语调像一块厚重的石板压在我的心口,我想说的话都是模糊的、不连贯的。身侧的彩塑有的用怜悯而文静的细眯眼看我,有的用淡漠而荒凉的细眼眯瞅我,我除了闻到新旧尘土与大殿泥塑融合的味道,还闻到江远澜身上一股香皂的清香。他说他像李冶完成《测圆海境》,王恂完成《授时历》一样完成了这份求婚书。能拒绝吗?我心里这样问他,可是,我没敢说出来,我知道,一旦能够说出来的东西,都将不会再有余地可留。一如一个女人当她能说出来情的时候,她早已无情了。
石老师留给我的入党申请登记表和江远澜留给我的求婚礼物尽管都是一张纸,却像两把匕首刺进了我的心房,刺到了我无能为力解决的我的年龄问题。关于入党的问题,我尽可以说请党特别地严格要求我。关于求婚的问题,我难道能说请江远澜特别地严格要求并且考验我吗?思前想后,我想只有赶紧回村算是个挡箭牌,毕竟我的身份是知青啊。事实上,如果江远澜提出的求婚要求若早一天,我都可以用在校学生哪里能够和学校老师结婚的理由搪塞过去,可今天早上学校召开了隆重的毕业典礼,回乡的回乡,插队的插队,其中还包括几个去当兵的宠幸儿。
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我已经不属于喜城中学了。
云林寺的大殿近半年来我几乎天天光临,《瞿秋白文集》、《茅盾文集》、《鲁迅文集》等著作我都读了,读这些书,主要是想缓解紧张——一想到我和江远澜之间的事就烦心。我发现读小说可以不钻牛角尖去思考,可以忘忧,可以沉浸其中,将自己取代书中的女主角,然后再想入非非……然而此刻,石磊磊和庄稼重老师在大殿里缠绵的一幕,以及我把江老师锁在大殿里的一幕犹如朔风透过门窗朝我扎来,尽管我还没有瑟瑟发抖,可我的确冻得手脚冰凉,并且把脖子拚命缩到我那件旧得不行了的棉猴儿里,我不住地把棉猴儿上的棉帽往前额拉,我对一脸期待着什么的江老师乞求道:“还去你上次去的那个小酒馆喝一盅好吗?”
江远澜不甘心地问:“难道你答应不答应我的求婚比做数学题还难吗?”
“你说什么?”我喃喃地问的同时,心里说赶着羊上山与赶着羊下山能有什么区别。
“是南街的小酒馆吗?”江远澜不确定地问我时,身上也冻得瑟瑟缩缩的。张菊花说她有件罗曼诺夫羊皮做的灰蓝色的短皮袄,要送给江,但被江拒绝了,倒不是他不喜欢出自俄国十九世纪在雅罗斯拉夫尔省培育出的这种羊皮,而是嫌张菊花会四处传播,把件羊皮袄说得比紫貂大衣还要昂贵多少倍似的。而此时,穿着这件罗曼诺夫羊皮袄的郝老师也来大殿找书,大家就碰上了。
郝老师问我毕业后怎么安排,我说回村修理地球。郝老师把毛蓬蓬的烟色熟羊皮在胸前翻开来,露出了里面咖啡色的毛衣,“你们早来了?”他对江远澜随便询问时,江远澜的脸刷地白了,他瓮声瓮气似乎说了一句反驳的话,但谁也没听清,江远澜砰地关了一下书橱,离开大殿时并没有带走一本书。
之后,我和郝老师告辞,郝老师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喜城中学的教师个个都有讳莫如深,屁往肚子里焖的本事。我索性提前来到了南街的小酒馆,期望江老师早点儿来。
南街的小酒馆挂着一盏红灯笼幌子,一个大大的酒字,老远就能看到。当我掀开油腻腻的蓝棉布门帘,却发现这家酒馆我似乎没来过,因为正对着门帘的正墙上有一副联子是我以前没见到过的:上联是:“喝之之多不若醉之之精”,下联是:“醉之之精不若醉之之深”。横批:“不醉不休”。店老板见来了个女客,有些泄气,他支使一位小二上来问我要喝散的还是整的,纯的还是杂的,我说:“一瓶汾酒先上着。”店老板一听这话,脸上绽开了花,他拿着一块污黑不堪的搌布一面不停地擦着也不知挂没挂浮土的汾酒瓶子,一边说:“今天一大清早我的右眼皮就跳得咯嘣咯嘣响,我就知道今晚上的买卖错不了,你瞧,嘿,财神咯嘣咯嘣来了!”店老板用牙咬开酒瓶子,就要往拳头大的杯子里倒酒,我用手一挡:“免了,”拎起瓶子就嘬了一口,店老板问我要不要新煮的羊血肠,羊蹄筋,我说:“光喝。”店老板没话找话地问我:“娃是知青还是学生?”我说:“两样都占了。”店老板便嗦嗦谈起学校的故事来,他告诉我:“文革刚来时,老校长把人全疏散了,上武当山、上武夷山、上武汉、上武昌去的人在当地不是当将就是做相,混得可好哩,没有一个人再肯回来……”
这家酒店的老板仁义,片刻,差小二送上来一盘冒热气的羊血肠,说是老板请的。我欲拒绝,小二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小二的话,当时就把我定住了,霎时,我想到了江远澜的那张求婚书。我琢磨已经放弃了研制折叠浴缸的江老师,怕是不会再放弃他的求婚希望,他在前几日的情书中还写到:……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知长,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尽管我怀疑江远澜能不能找到瓢,但他信中的意思大概还是能看得懂的,此前,他的来信尽是些:你我之事虽九九小数,吾帝精思致力,喜尝愁可以破颜,病可以健脾,昏可以醒眼,再议习题甚得力哉等等屁话,现在的江远澜话说得饥不择食,全无了文彩含蓄,就让我动心地感受他的状态。我想人生总只有一个死,却无两个死,挑不挑也罢,就是他了,我决定回村之后,马上找些鲜色细布,绣一个心形的定婚包给江远澜送过来,省得他一天到晚借题发挥:数学不是一门经验科学,或者至少可以说它不是以某种来自经验科学技术的方法实现的。他用数学类比情感,我便觉得一如用羊类比人,变化的不该是物质,而是精神。
喝酒最怕想事,尤其害怕想进退两难的窝心事,不知不觉人便喝高了。再等第二瓶汾酒上来,不知湮没了多少日子的胡思乱想:耶稣是上帝的羔羊,我是江远澜的羔羊,醉到微醺时,我还想:若这会儿江远澜来最好,我要趁着酒醉把话撂给他:爷才十五岁!
都说南方人不辨东西南北,那一日,江远澜去的是“一醉方休”的那家北街窄门脸的小酒馆,而不是我喝酒的这家:不醉不休。午睡时他梦到了葵花向太阳和他本人代表中国人民将古巴糖、伊拉克蜜枣送给被李承晚之流治下的水深火热的南朝鲜人民,醒来后他觉得这梦有灵气出没,举一反三,他会得到小侉子的承诺的。当他走进这家小酒馆时,一个双目失明的流浪艺人,喜城人都叫他“吴瞽瞽”的也前后脚跟进来,吴瞽瞽是喜城一宝,口技奇好,再加上他脑袋斗大,四肢精细,皮肤粉白,还有个绰号叫盖羊羔。吴瞽瞽舌根巧慧,无所不通,吹拉弹唱,曲尽其情,谁都喜欢他来上一段,但最精绝的则是他的口技,每次他来,店老板都乐呵得不行,他一演就是一晚,酒客们兴奋得又喊又叫,忙得小二四处奔跑着斟酒。今晚吴瞽瞽躲在酒铺的后门帘子边,表演的是《草原英雄小姊妹——龙梅、玉荣》,初始有乐忽若踏游茂林、草原百鸟欢唱,忽若云抖光退千里牧场,牛马嘶风,羊咩声颤,忽若乡镇临市廛警笛电话铃声响阵阵,鸡鸣犬吠、儿女啼号、老妪呢喃、一群壮男子解缰绳,牵马挂鞍,轮蹄夹击,杂沓奔驰,还有列车哐哐飞转,还有姐妹和羊群在风雪的呼叫中力竭声嘶以及豺狼纷至,嚣嚎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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